第 64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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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芜从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牵自己的手骨。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姜芜回了房,张寂劝她歇息。姜芜听话地上床,让张寂怔了一怔。他立刻背过身不看,榻上的姜芜却轻声问:“师兄,你会陪我吗?”

    张寂静片刻。

    他低声:“你睡着后我便走。”

    他将内室与外室相隔的那张屏风拉开,自己背靠屏风而坐。青年倚着屏风,清寒孤绝,让姜芜看了很久。

    姜芜听张寂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阿芜。我此前不知你和循循情谊好,而今知道……循循便有本事说服老师。只是循循应该短期内不会来看你,今日她也不会来了……她到底顾虑很多。”

    姜芜:“师兄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循循不会来,我并没有我爹以为的那么蠢。”

    张寂认真道:“你不蠢。”

    姜芜枕着手,目光看着屏风外的青年,自嘲而怅然地笑了一笑。她当然不是真的蠢,真的蠢货经过这么多事,也该一点点长大了。譬如她今日,已然这样

    虚弱,她仍在唤起张寂对自己的责,对自己的护,对自己的愧。

    他怜悯自己,心疼自己,愿意保护自己,她才能和他走得近啊。

    姜芜说:“你还叫他‘老师’?”

    张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姜芜片刻后又道:“他不让你再登姜府了,不让我再见你了,怎么办?”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绷得发紧。这么多日的相处,今日的崩溃,她能否打动张寂的心,让这个不为任何人停驻的冷漠之人回首?

    姜芜屏住呼吸,攒着被褥的手指捏汗,她终于在很久很久的寂静后,听到了张寂的回答——

    “府外会见面的。”

    姜芜登时如虚脱般,松下了那口气。

    她唇角浮起一丝笑:她终于赢了一次。

    张寂回过头,隔着屏风,便看到她那个清浅温婉的笑。昏暗室内,她团在褥间,脸白唇翘,发丝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张寂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忽然不敢多看。

    他扭头,平复自己呼吸。顷刻,他取出一片树叶放于唇边,生疏地吹起了一只小曲。

    姜芜怔忡,听出了这小曲是金陵调子,来自江南,来自建康。张寂竟然……

    她含着笑,在绵绵潺潺的小曲声中,步入了梦乡。

    --

    姜芜梦到了三年前。

    某一晚,日暮昏昏,倦鸟归巢。姜府明堂已熄烛火,万籁皆浸在一片寒鸦聒噪的死寂中。

    这是夏日的一夜,姜芜在所有人睡了后,走出了自己的闺房。她脱了鞋袜,摘了钗饰,站在潮热的碧湖前。雪白的裙裾被水打湿,她踩着湿滑泥泞的布着青苔的石头,一点点朝湖心走去。

    活着已让她痛苦。

    富贵比贫穷更让她无以为家。

    她以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养,可是姜母生病姜父沉迷权术,他们都不是很关心她,却希冀她成为像他们养女一样出色的贵女。

    他们发现她不是,便决意抛弃她。

    姜芜听到了姜夫人和姜太傅的私谈:他们说,阿芜已然不中用,不如让循循回来吧。

    太子妃之位不能落到他人之田,一个女儿L既然承受不了这种重击,便换另一个更坚强的女儿L吧。

    明明是夏日,湖边也很热,但一点点朝湖心走去,姜芜开始感觉到寒意,冰凉刺骨。这种寒意在骨缝间战战,就像她这些日子感受到的一样。

    她流落街头十年都不曾绝望,却在回东京半年的时间中感到了然无趣。

    既然姜芜总是不重要的,既然没有人喜爱姜芜在乎姜芜,那么生命对她来说便难以忍受,不如死去。

    只要闭上眼,只要没了呼吸,她就可以获得永远的平静。再不会有人斥责她,嘲讽她,利用她,欺骗她,最后再奚落她。她再不用当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阿芜了。

    冰冷湖水漫上姜芜的口鼻。

    窒息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

    可姜芜

    一点声音没有发出,她沉浸在自己的荒芜自堕中,没有发现姜府的灯火一重重亮了起来,有一个人穿过一层层廊庑,奔跑在姜家府宅中。

    姜循奔跑在夜幕中,穿过廊风石阶,掠过华叶满枝。

    她久不归家,姜家却人人当她是“小娘子”,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久不归家,她跳下马车推开府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看病重的姜夫人,而是四处寻找那个无人在意的姜芜。

    在那个燥热的夏夜中,姜循踩着水,朝湖心游,急促地唤人:“阿芜,阿芜——

    “我回来了!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吗,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十分恨你,恨你抢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恨你抢走了本该是我的太子妃。

    “你还没有偿还干净恩怨,你想躲到哪里去?你便一点担当也没有,只畏畏缩缩地躲着吗?躲能躲一辈子吗,躲能——”

    姜循看到了湖心的水泡,看到了姜芜漂浮的发丝和衣裳。她霎时失声,霎时脸上失去血色。

    然而姜循咬着唇,仍然向湖心游去。

    她在建康学会了凫水,因自己初见江鹭便是落水,被那小世子抓着狠狠练会了凫水。姜循从没想过,因欺骗而起的一段情缘,带给她会凫水的本事,让她在这一夜救下了姜芜。

    姜循抱着湿漉的不断咳水的姜芜,姜芜抱住她哽咽,哭得喘不上气。

    两个少女在寒夜中相依偎,姜循握着姜芜的手,与姜芜抵额发誓——

    “你来帮我吧,帮我成为太子妃,帮我获得权势。让那些欺辱你的人都下地狱。我可以帮你复仇,你信不信我?”

    姜芜只是哭,只是抱紧她。

    从那以后,一条无形的看不见的线,牵连在姜芜和姜循之间。她们在白日剑拔弩张,在黑夜抱臂取暖。她们可以是没有血缘的姐妹,也可以是不见天日的密友。

    她们不再需要亲人,她们成为彼此的亲人。

    --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早已明白,其实姜循的计划中不需要她。

    无论是复仇蛰伏还是夺权大计,姜循一个人就可以做好。姜循只是在那一夜,拉住了她下坠的手,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让她看到了一点幻梦般的希望。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已经平静,已经足以从那段污秽中走出。她已经知道姜循为了帮她,牺牲了些什么;她心想没关系,她亦愿意为了姜循牺牲。

    她将日夜为姜循祈祷。

    姜循愿身坠泥沼不复活,姜芜祈她有身退的机会;姜循放弃了未来,姜芜祈她有未来;姜循绝情断爱,姜芜祈她会得到真心的爱。

    愿姜循终有自由日,身披五彩翼,脚踏华林枝,挣出樊笼,得天垂怜。

    --

    姜循离开姜家,身心疲惫。

    她终是没有去看姜芜,因玲珑说,有张寂在。张寂在也好……姜循给姜芜安排这条路,既是为了获得张寂的兵力支持,也是为了

    让姜芜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张寂此人,冰心雪魄,不为万事万物动摇,不为私情胁迫折腰。姜循少时,十分讨厌这种人。她与张寂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更是在张寂带回姜芜、威胁到自己时,痛恨此人不顾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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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当人脆弱时,找不到依靠时,又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姜循遍观东京男女,大约只能寻到张寂这唯一一个不轻易背叛、不推人下火坑的郎君。

    姜循至今不喜张寂,但她知道姜芜需要什么。

    所以……就这样吧。

    姜循让玲珑和卫士们不要等自己,她不愿驱车,想慢慢走回府宅。玲珑知她心乱,不作多事。姜循便抛开所有人所有事,也放空自己,孑孓独行。

    她走过市廛。华灯初起,大魏不禁夜,许多摊贩们纷纷出摊,唱卖声渐起,比白日更有一些喧嚣。

    她路过几个出内城的流民。那几个流民本有说有笑,认出了她后,想起了她赈灾又烧粮的事,笑容收回,充满敌意地看她。

    她路过一家父母带着小孩来逛街,买新衣,买灯烛,买日常用物;她路过相携的戴着帷帽的女郎们说笑,擦肩时香风徐徐,尘烟中也带着胭脂艳色;她路过乞丐被打被驱逐,流氓朝着她吹嘘调笑,大腹便便的商人对着跪地的仆从指手画脚。

    她路过一重重灯火,点亮整个大魏内城。

    多么繁华的东京。

    多么肮脏的东京。

    姜循穿过厢坊,进入了自己居住府邸所在的巷中。

    落日余晖已淡,昏昏暗暗中,她步入此巷,便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她的心神回到现实中,看到在这条长巷深处,靠墙倚着一位年轻郎君。春衫拂风,半肩已凉,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而他比她更敏锐,她才踏入此巷,他便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张十分晃眼的男子脸。

    自然是江鹭。

    只能是江鹭。

    姜循静静地立在巷头,看着巷尾的他。稀疏的孔明灯从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夜幕中几点寥寥星火,将此时的江鹭映得皎皎,添了不太寻常的韵味。

    深巷中的江鹭看着她,轻声:“我此来,有两个问题。

    “一,白日时,你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不是,你现在想要爱?”

    姜循想到自己白日时与他说的话:“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姜循不答,只问:“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鹭立在巷风深处,面容模糊身形秀拔。一重重飞上天的孔明灯下,他眼睛似有水似生雾,又有几分红意——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做你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

    熟悉又悸动、伤怀又惊喜的感觉如海风,如松啸,向姜循兜头袭来,淹没她,吞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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