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苏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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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陈塘关这个鬼地方,然后找到那个他连名字和身份都不知道故人。

    曾经令他十分在乎的旁人嫌恶的目光,如今真的成了他最不在乎的东西,他不在乎陈塘关的百姓,不在乎李靖,更在乎能不能在这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这世界里唯一能让他停步的只有那连面目都模糊了的李夫人。

    他的执着杨婵看在眼里,于是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是为了唤醒哪吒才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可是,当她看到哪吒在虚假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些令他痛苦的过往的时光,只为了再遇到那位为他寻得来生的仙人时,她变得迟疑了。

    苏醒对哪吒而言,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

    这样的痛苦连家破人亡的杨婵也难以承受,何况是从未拥有又好不容易拥有的哪吒?

    他该如何才能度过这场难关?

    杨婵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好像只能无能地旁观。

    在那以后,她成了哪吒的锚点,那些其实重复过无数次的事件开始逐渐往前行进,他慢慢“长大”,和李靖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李夫人夹在父子中间左右为难,只能跪了这个又去求那个。

    父亲强势而刻板,母亲懦弱而愚昧,这便是哪吒扭曲而窒息的家。

    哪吒一改曾经的做法,从始至终也没有向李靖跪过,也从未有过任何和好的打算,即便李夫人如几十年前那般苦口婆心、泪眼婆娑地劝说他。

    时间终于来到那一天。

    李靖去往朝歌朝觐帝乙过后,得帝乙亲自卜算,算出他最小的那个儿子会亡了大商。

    帝乙年迈,东夷叛乱,鬼戎侵边,王室内斗,国家内忧外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帝乙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苍老而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这位朝野内外都出了名的“忠臣”的手,半恳求半威胁地要他为了帝国的未来,铲除这个潜在的威胁。

    即便这个威胁只是一个垂髫小儿。

    谁都可以杀了哪吒,可这个人决不能是李靖。

    谁都会杀了哪吒,但只有身为父亲的李靖有可能为他寻得一条生路。

    李靖红着眼眶,匍匐在地上,信誓旦旦地受命皇恩,回去后,拔出剑说要杀了哪吒这个孽障,以全忠义。

    李夫人尖叫着用身体阻挡,紧紧抱着哪吒,像头即将失去幼崽的母狮,发了疯似的吼叫着。

    哪吒听着母亲的吼叫声,深深地皱着眉,到底没有推开她。

    有了李夫人的阻挡,李靖终于有了借口放下剑,他说:“你为了这个孽障,迟早会毁了我们整个李家!”

    李夫人与他夫妻多年,什么没有学会,唯独学会了奴颜婢膝地示好,她见李靖

    愿意放下剑,小心翼翼地松开哪吒,爬到李靖脚下,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恳求他给哪吒留下一条生路。()

    她怕李靖不够满意,又拉着哪吒一起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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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吒一如既往地不肯磕头。

    李夫人急得哭个不停,她哽咽着,哭道:“你快低头啊,算娘求你,你快给你爹服个软吧。”

    李夫人压着他的头,哪吒头微微下垂,脖颈都微微颤抖,却硬是没有把头低下来。

    其实他这头无论低,还是不低,结局都不会改变。

    杨婵在一边旁观,沉默地看着哪吒,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除了哪吒没有人能看得到杨婵,哪吒也一直拿她当鬼,她做什么、说什么,哪吒都不会太在乎。

    因为杨婵与他的世界无关。

    杨婵单膝跪下来,朝他伸出手,在漫长的迟疑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她要把他送到他想要去的地方,她说:“我带你离开陈塘关。”

    哪吒在母亲的哀求声中,用余光瞥了杨婵一眼。

    “商王下令要杀了你,你父母会为了家族放弃你,”杨婵提前宣告了结局,“再没有人可以用爱拦着你远行了。”

    哪吒漆黑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我带你离开这里,”杨婵的手心摊开,继续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找你想找的人。”

    哪吒蹙起眉,犹疑不决:“可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

    “会找到他的。”杨婵笃定地说,“我会帮你。”

    哪吒一顿,笑了一下,问:“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杨婵。”

    哪吒嘲讽道:“不过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不,我不是鬼,我是人,”杨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里亮着让人心口发烫的光芒,戳破了一切谎言和虚假,“是这个世界里除你以外,唯一的真实。”

    哪吒的身体连同灵魂一齐僵住,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杨婵,有什么他一直抗拒的东西正在心底悄然苏醒。

    杨婵无意让他痛苦而直接地面对现实,她声音放轻,放柔和,温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哪吒置若罔闻,只一直看着她,杨婵安然处之,两厢对视,许久过后,终是哪吒败下阵来,他在混乱而喧闹的李府里,朝杨婵缓缓地、慢慢地伸出了稚嫩的手,然后被杨婵不容置疑地一把抓住。

    他一直在抗拒与杨婵肢体接触,不知道是因为她太温暖,还是她太真实,刚一被抓住手,他就不适往后抽手,可杨婵抓得又快又紧,

    似乎是在戒备他任何一种退缩的可能。

    “哪吒。”她喊。

    在出声的下一秒,脚下升起花蕊形状的风,托举着他们远行,他们乘着风远去,跨过高耸的城墙,走到美丽的海滩,飘进了奶白色的云层里,然后越过了险峻的山川,轻易地度过了崇山峻岭,在一处草木枯败的荒山落地。

    这山偏僻又荒凉,他们一落地,山里饿成皮包骨

    ()    的豺狼一看到他们就眼冒绿光,不自量力地要夺走他们的性命,哪吒冷着脸,还未动作,杨婵就摁住了他的头,一挥手把好容易跑到这里的豺狼拍走了。

    “这里太危险了,”杨婵踏出步子,做出一副引路人的样子,说,“先换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吧。”

    哪吒看着摔得七荤八素,哀叫不断的孤狼,沉默片刻,毫不客气地说:“我觉得是你比较危险。”

    杨婵停住步子,转过头,看着哪吒,反应了两秒,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说:“是吗?”

    “……我没有夸你。”

    真不知道她又在得意些什么。

    等等。

    哪吒也停住了步子,心跳漏了一拍,看着杨婵的样子,心里想,为什么要觉得是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任由他如何抗拒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杨婵此后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让他感觉亲近的十分违和,好像他本就跟杨婵相识已久,好像杨婵不只是只能跟随他的影子,

    好像他十分喜欢杨婵。

    杨婵拉着他在这无人的荒山里呆着,笃定地说会等来他一直想找的人。

    可他们在一起等了一天又一天,怎么也没有等来那个人。

    哪吒与杨婵并排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望着远处的风景,幽幽地说:“他不会来的。”

    杨婵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一边捣鼓一边淡定地回:“他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会带你去找到他的。”

    哪吒听着了这话,转过头,注意到杨婵手里编的东西,问:“你在做什么?”

    “随手做个小东西,看手生了没有。”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天才!”杨婵献宝似的亮出了手里用枯草编的蝉,凑到哪吒面前,说,“一学即会,一会就不会忘!”

    哪吒:“……这是个什么东西?”

    “蝉啊。”杨婵还给哪吒编过,那个小玩意至今还跟哪吒那群珍贵的法器一起放在他的乾坤袋里,她像很多年前那样,故意模仿蝉鸣,吱吱吱地叫。

    哪吒无语地接过小蝉,问:“为什么突然要做这个?”

    “蝉音通婵,”杨婵眉眼低垂,她坐在向阳处,头发丝都泛着金色的光芒,可她神情落寞,低声说,“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哪吒心口莫名一跳,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死死摁着胸口,不让它们出来,他别过头,说:“我知道你是杨婵。”

    “是吗?”

    “是的。”

    “那你现在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

    “还有呢?”

    哪吒一噎,说不出来别的答案,可是杨婵除了名字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别的答案。

    可他好像知道别的答案。

    是什么呢?

    [别想了。]

    心底忽然出来一阵悠远的声音,像是来自整个世界的

    劝告声,哪吒分辨不清,他异常跳动的心脏因为这声呼唤渐渐平复,他平复了呼吸,试探着看了杨婵一眼,然后惊恐地发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杨婵,变淡了。

    杨婵当然也察觉到了,她表情变得复杂,看着他,秀美的小山眉微微蹙着,眼中闪着泪光,淡红色的唇轻轻抿着,看上去十分难过。

    她说:“哪吒,你在抗拒我。”

    “我没有。”哪吒立即反驳。

    “不,我知道你一直在抗拒我。”杨婵深吸一口气,说,“哪吒,是我太过执着,如果你真的太过痛苦,如果这便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困住你……”

    “我会成全你的。”

    哪吒漆黑的眼瞳猛地颤动,他死死握着拳头,手里的小蝉也被他捏碎了。

    他们在这之后去了乾元山。

    这个充满虚假和谎言的世界,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却异常真实,之前哪吒怎么走也到不了的地方,经杨婵点拨,很轻易就走到了这里。

    他们和曾经一样载着简易的竹筏度过涪江,走过腥湿的泥潭来到了乾元山的山脚下,山外金霞童子化身白鹤展翅高飞,发出凄厉的哀鸣。

    杨婵送哪吒到乾元山三万三的石阶后就不走了,哪吒走了几步没有听到杨婵的脚步声,转过身,发现杨婵就停在山口,抬头望着他,一动不动。

    哪吒皱起眉,问:“怎么不走了?”

    “到了。”杨婵言简意赅。

    她昂了昂头,示意哪吒往上看,哪吒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三万三的石阶后,有一个十分模糊的人影,那个人藏在乾元山的山雾中,只留下一个消瘦挺拔的剪影。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忽然激动起来,他三步并两步,一边跑,一直停留在幼年的身体也开始慢慢长大,幼稚的双髻成了乱糟糟的散发然后又成了高高束起来的马尾,他越变越高,身姿越来越挺拔,背影越来越像杨婵当年在巫山遇到的孤傲的少年。

    他在一瞬间就明了他一直寻找的人到底是谁,他高声喊道:“师父!!”

    呼唤声回荡在乾元山幽静的山谷里,和金霞是一样的凄厉。

    杨婵看着他的背影,红着眼眶,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即便她知道哪吒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哪吒跑得很快,可跑着跑着,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让他逐渐减慢步子,直到最后停下来,他停下脚步,又一次转过身,看到了杨婵与他已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他们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中间相隔的距离正像是他们曾经无法逾越的仙凡之界。

    哪吒喘着气,皱着眉,又一次问:“你怎么不走了?”

    杨婵答:“这山不是凡人该走的山。”

    “这路也不是杨婵该走的路。”

    “哪吒,”她说,“这是你的路。”

    “胡说八道什么?!”哪吒意乱心慌,喊道,“你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样的话这个

    世界里的杨婵没有说过。

    杨婵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哪吒攥着拳头,吼道,“你已经说了成千上万次了!”

    “是,我说了成千上万次了,所以,”杨婵顿了顿,质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哪吒呼吸急促,身体僵硬,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杨婵明了,她抬起手,为他指明方向,道:“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如果这就是他的选择,杨婵会成全他的。

    哪吒紧攥着拳头,愤怒地瞪视着她,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了。

    这一回不只是世界的意志在抗拒着她,连她本人也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了。

    哪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穿的是嫁衣吗?”

    杨婵愣了愣,身影稍微变实了一点,露出衣服上红色的花纹,她低头看了一直没来得及换下的嫁衣,沉默片刻,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谎:“不是。”

    哪吒脸色变得阴沉了一些,他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杨婵答道,“没有任何意义。”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揪心地疼,他说:“好。”

    他转过身,继续走,三万三的石阶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山上的人影明明看起来已经很近了,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终点,哪吒没走几步,也许是太疼了,苍白的脸色竟然开始发青。

    他呼吸急促,几乎要走的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又一次停下步子,在身上焦急地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捏碎的小蝉,他紧紧抓着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前走。

    可就在这时,小蝉上亮出了一条红色的线,它飘荡着往山下走,往即将消失的杨婵手里走,哪吒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条出自他手中的红线最终会落到谁手上。

    他想起杨婵之前的话,咬着牙,往前继续走,可那本可以无限延伸的线在他往前走时,又慢慢绷直、绷紧,甚至开始绷裂。

    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条线真的就这样断掉,于是,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在与杨婵的对峙中又一次败下阵来。

    可这样的输赢毫无意义。

    他望着再看不清的剪影,痛苦地闭上眼,天与地、山与水,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开始崩塌,太乙遥远的身影也随之消亡。

    哪吒停在空白的黑暗里,在停滞的涿鹿鬼域里,低下来高昂的头颅,弯下了挺直的脊梁,曾经骄傲肆意的少年又一次沉入那个沉郁幽深的黑潭中,挣扎不能。

    哪吒承认了真实,却也因此直面了痛苦。

    “杨婵。”他唤。

    “嗯。”杨婵鼻子酸涩,声音哽咽,看到哪吒苏醒,她没有曾经想象的那么高兴。

    “师父没了。”

    杨婵沿着红线牵引的方向,走了过来,听到哪吒问:“你知道失了归处的自由是什么吗?”

    杨婵还未回答,他便回答了这个绝望的答案:

    “是漂泊。”

    杨婵紧紧抱住了他,一感受到杨婵的温度,哪吒就像是重新获得呼吸的溺水者,立即紧紧地抱着杨婵,艰难地呼吸着。

    连结他们的红线此时飘荡在空中,在他们相拥之时,将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以红线为依凭,

    让两个漂泊的灵魂,得以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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