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打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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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广成子!”猴头高声叫道:“堂堂浑元无极大罗天仙,为何今日玉趾临此贱地,还要化作俺老孙的模样?”

    广成子乃玉清元始天尊高徒、太清道德天尊随侍,传授轩辕黄帝仙法的上身,开辟以来位份最为尊隆的大罗天仙之一。即使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能不稍加尊礼。

    当然,猴子的礼貌也仅仅局限于称呼,语气上就实在不大客气了。这也难怪,无论谁被施法遮掩了身形后眼睁睁看着他人冒名顶替,那心中都不会痛快。

    广成子倒很谦逊,立刻便向猴子稽首赔罪:

    “事出突然,在下不得已为之,还望大圣勿怪。”

    孙悟空哼了一声:“事出突然?此处荒郊野岭,又能有什么料不到的大事……喔,难道是刚刚的那小子?”

    说到此处,大圣也醒过神来:广成子曾受命下凡两次,两次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三千年前他密授黄帝仙法,襄助轩辕氏讨灭蚩尤;两千年前他助周翦商,兴姬周八百社稷。虽然出手寥寥,却无不举足轻重、底定乾坤。

    所以这一次“事出突然”,为的又是何等要事?

    猴子皱起了眉:“你下凡又是要做什么?难道还真听信了那小子的狂言?”

    广成子道:“在下只是偶然算出了一点变数,想来看看而已……不过,大圣也以为此人说的是狂言吗?”

    “那是当然。”孙悟空不以为然:“‘人类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说起来倒有几分狂气,实则不自量力。普天之下,谁又愿意离开神力呵护,自行立足于世?恐怕是徒劳无功。”

    这后句多半是在阴阳广成子。但广成帝君只是微微而笑,并未开口接话。

    齐天大圣在五行山下封闭得实在太久,对这世界的了解早已过时。在他的印象里,人世大概还是西汉时的模样,虽然愚昧混沌,却也能安稳度日,所以并没有贸然变革的必要。但实则西晋之后天下分崩,南北割据数百年间,社稷鼎沸民如牛马,就连往昔神人之间的平衡,也无法持续了。

    乱世滋生迷信,迷信滋生癫狂。南朝萧菩萨舍身入寺,北魏拓跋氏倾国佞佛,上行下效举国如狂。而神佛玄谈的力量,也俨然已经渐渐压倒世俗,并将彻底掌控凡人的生活。

    长此以往,自姬周以来的世俗传统、皇权之于神权的优势,还是否能够维持?

    长此以往,中原百姓是否会沦为神明新的俘虏,从此沦丧自立的意志?

    某种意义上,中原长久的历史已经走上了新的十字路口,面临着当初黄帝伐蚩尤、武王伐

    殷商一般的抉择。而接下来一千年的命运,便可能在而今数年的变动中确定。

    兹事体大,实在不容疏忽。也正因如此,无论这突发的变数再为微小,身为轩辕帝师的广成子都想来亲眼看看结果。

    如此宏大精深的命题,原本不应该是冲虚清淡的仙人们顾虑的。而广成帝君思索片刻,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孙大圣解释。所以他只答了一句:

    “大圣高见。但彼等事成与否,在下亦不敢妄论。”

    孙悟空诧异之至:

    “不敢妄论——如何不敢妄论?以凡人的力量,如何抵抗天灾、瘟疫、毒虫野兽?以事理推之,结果不是显而易见!”

    广成子点头赞同:“大圣见识广博,说得有理。”

    孙悟空却大觉狐疑:“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你这老官下凡做什么……喔是了,我听闻你广成子推演之功,三界无双,仙人中可称第一。莫非是算出了什么大变数,才到此乔装施为,烧一烧某人的冷灶。”

    “大圣太多心了。”广成子道:“在下降落云头之前,倒的确曾袖占一课,略有所得。那不知名的小子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宝,算不怎么清他的来历;但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却实在是成算极小——这么说吧,这成算比当初大圣闹天宫后坐稳凌霄殿的可能都小……”

    孙大圣:“…………”

    骂猴专揭短,是吧?

    而且,一个大罗天仙居然如此议论闹天宫,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些?!你对着钦犯开这种玩笑,玉帝知道么?

    “……所以,那小子的臆想的确是毫无可能了?”

    “在下并不清楚。”广成子淡淡道:“虽然算不出此人的心思,但从占卜之命理与推演之事理,的确都毫无可能。只是……”

    他叹了口气:

    “大圣想必知道,在下曾扶保武王伐商。”

    孙猴子点头:“这是定鼎大功,天下谁人不知。”

    “大圣太过誉了。”广成子道:“实际上,当初仙人们虽应姜子牙之请,出山应此杀劫,心中却实无半分成算。彼时姬周既小且弱,国力不如殷商之半,称为‘小邑周’;彼时的殷商则不但富强壮盛,还常年把持着人祭的秘密——殷商先王向天神献祭过不计其数的人牲,最得上天宠爱,甚至自称‘天邑商’,是天帝的国度。”

    “人祭是极为复杂高妙的仪式,除了殷商王系外没有邦国可以掌握,因此谁也不能与商人争夺天帝的荫蔽。更不用说姬周王子旦大发狂论,竟要废除人祭、更革礼制。这不是要得罪所有喜爱人牲的神灵吗?”

    “国力不如,也不得神灵的庇佑。无论仙人们如何推演事理命理,似乎都与如今一般,必定是大败亏输的结果。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时的巫师占卜了三次,三次都是大凶,没有转圜的可能。”

    广成子如此娓娓道来,反将孙大圣的好奇勾了上来。他对商周之战基本一无所知,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不耻下问:

    “这巫师倒的确有几分本事。那然后

    呢?”

    “然后?然后姜子牙便冲了出来,一脚踢翻占卜用的蓍草龟壳,大骂巫师,说这些死物怎么能知道吉凶?于是武王立刻整队出兵,直击殷都,一战而克之,遂定天下。而自此以后,人祭也便绝灭无闻了。”

    孙悟空呆了一呆。他倒不是不知道此战的结局,但听广成子如此详细的解释了困难,原本还以为要有什么天大的转折,才能侥幸获胜;却不料过程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真有措手不及的怪异。

    “……等等。”孙悟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天帝喜欢人牲?既然姬周都要废除人祭了,那他没有出手帮助商王?”

    说到此处,他不觉心中嘀咕——孙大圣虽然胆大妄为大闹天宫,但实则对玉帝本人的品行没有什么意见,在天庭中也未从听过天帝喜好人牲的劲爆新闻。

    可广成子似乎也实在没有必要欺瞒自己,消息彼此冲突,难免令人困惑。

    “彼时的天帝当然出手过。”广成子微笑道:“本来凡间的战争似乎不应该波及上界,但有时候也难以避免……”

    “再说了,昊天上帝当然至高无上,但大圣,你不会真以为天命便无所更易吧?”

    在周公旦以前,上帝残暴而凶狠,动辄作祸降旱,索取人牲、女子,以及美酒;在周旦公以后,昊天上帝则温和而慈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喜爱的唯有光辉的德行与仁政。这样巨大而猛烈的反差,到底从何而来啊?

    闹个天宫算什么,妄议尊神又算什么?懂不懂真正犯上作乱、逆天而为的含金量啊,大圣?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向外圆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如此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心情复杂的孙悟空幽幽开口:

    “——所以,真人是要效法当年周伐商的成例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人力之至,真可以挽回天意?”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揣测的了。”广成子直接回答:“说实话,当初商周之战,与其说是谋定后动,不如说是赌博,实际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今日那小子所牵扯的‘变数’,成功的可能其实也微乎其微,大抵只是另一场赌博。”

    “那真人为何还要招惹是非?”

    “因为我依然赌轩辕氏的子孙会赢,仅此而已。”

    轻描淡写说完,广成子屈指一点,孙悟空面前的巨石立刻裂开,涌出了汩汩的泉水。清澈透底、甘香泠冽,莫可比拟。

    这正是灵山极乐池中之“八功德水”,清净香洁,味如甘露,不知被广成子以何等神通摄来。此物最能消乏解疲,增长法力,正是干渴饥苦时的恩物。

    广成子道:“假冒大圣形容,实属无奈。此区区小物,聊作赔罪。下次我往十洲饮宴,再为大圣带些碧藕火枣来。”

    齐天大圣默不作声,眼见广成子腾云欲起,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你盗用老孙的名头试探人也便罢了,偏偏还答允那小子教授法术。将来他若上门问起,岂非坏了老孙声名?”

    广成子愣了一愣:

    “……若他真找来,大圣只需实言相告即可,我自然会教他三清玄法……“

    “打住,打住!”孙大圣一叠声打断:“你这老官说话便不醒事!人家就是巴巴来讨教,那也是看着咱老孙神通广大,才一心向学,怎么你就偏偏要从中截胡?这不是诳语哄人么?”

    “——再说了,谁说咱老孙不愿意教的?”

    广成子愕然:“那大圣的意思是……”

    “咱的意思是,”大圣翻了个直截了当的白眼:“咱也赌那个小子赢。”

    ·

    ……虽然被压在五行山下数百年,但逆反上尊这种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令猴心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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