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初的眼泪 姜沃:不能做鸵鸟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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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忽然回来了。

    姜沃换过衣裳去曜初院中。才进院门,就见夏日黄昏中,曜初坐在窗边,手里拿了一卷书。

    曜初已然是十三岁的少女。

    而姜沃当年遇到媚娘时,两人也不过十三四岁。

    那一瞬间,真宛如时光倒流。

    *

    姜沃是进门后,才发现曜初根本没在看书,而是在发呆,且神情中少见的带着深重沉郁之色。

    “曜初?”

    听到她的声音,曜初才转头,看清姜沃的一瞬间,她忽然落泪:“姨母……”

    姜沃极少见曜初哭,就走过去坐下来,取走她手里的书,等她诉说委屈。

    原来还是要从平阳昭公主说起。

    因昭公主入凌烟阁之事,曜初自然也了解了更多这位姑祖母的生平事。

    她知道了一事——平阳昭公主当年,与公主驸马,已故谯国公柴绍,是‘各置幕府’,各自领军。

    所谓幕府,并非后来的倭国体制。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我国春秋战国时候的门客制度。

    后来汉代,就有了明确的‘开府’一说。而在军中,幕府大多是指将帅出征时候,包括智囊团在内的指挥机关。

    平阳昭公主带兵打仗的时候,自有幕府。

    后来公主虽留在长安城内不出,手下虽无将领,但到底保留了幕府的建制。也算是她与其余公主不同的一点特权。

    毕竟,大唐其余的公主,出宫后虽然也号称住在‘公主府’,但其实,公主与皇子不同,是没有正式‘开府’资格的。

    公主自有食邑没错,但公主府邸内下属的官僚,只有替她管理食邑的‘邑司’,里面最高也只有一个七品官,然后两个八品九品官,来为公主料理食邑田庄钱财之事。

    但皇子封王后可不一样,是能够正式置幕府的。

    下属有‘国令’、‘大农’等数十官员,帮着封王的皇子料理各种府邸事以及封地事。准确来说,唐朝并不会把一块土地直接划给皇子,但皇子封王后,身上一般都担着一地‘都督’的官职。

    正如当今皇帝未登基前,不但是晋王,还是‘并州都督’。若非先帝不舍得儿子去封地上,而是让李勣大将军代领并州,按照常规流程,晋王就该去并州把一地事儿担起来的。

    故而皇子有幕府,而公主无。

    曜初一直觉得此事颇为不公。

    公主怎么不能置幕府?旁的不说,公主府上除了食邑财产事,难道没有诸多事务需要料理?

    而且置幕府才能有正式的兵卫官职,曜初身边打小就跟着几个女亲卫,曜初自觉得等自己开府后,得给这些人相应的官职才行。

    只是此时的曜初早不是幼年,想要什么就去跟疼爱她的父皇母后要的稚子。

    她对朝局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

    父皇圣躬不安,且如今夏日尤甚,她不愿为此事多去打扰父皇。而母后……曜初已然明白,母后代父皇理政的许多难处。

    公主置幕府这种有违旧例的事情,如果她去求母后,母后肯定也会为她想法子。但想必母后又要受不少朝臣非议。

    于是曜初来到了东宫,寻太子哥哥——如果太子先提出此奏为公主加幕府,皇后只需顺理成章通过,那母后处就不会那么难了。

    因年龄相当,曜初与太子兄妹关系一直不错。曜初也就直接与兄长说了此事。

    太子当时就颔首表示,会与东宫属臣商议下,令其写一写奏疏。

    然而次日曜初再欢欢喜喜去寻兄长的时候,太子便带着歉然对她道:“此事与礼实在不合。”

    并给她看了东宫属臣的不少奏疏。

    “女在内,男在外,男女有别,中外斯隔,岂可相滥哉!”[1]

    “幕府者,丈夫之职,非妇人之事!”[1]

    其实跟着姨母长大,曜初看过不少奏疏。但之前从没有一封奏疏,让她觉得这样烫,烫到她眼中与心中去。

    曜初甚至要停一停。

    母后和姨母,也会常见到这样的奏疏吗?

    见到这些朝臣们借某些事情,来‘细数礼法’‘明辩阴阳之道’的奏疏——其实这两句话,指的又何止是公主欲开幕府事!

    曜初终究继续往下看去。

    如果连看都不敢看,她又能做什么?

    奏疏上又道:“公主开幕府,实不可。平阳昭公主乃战乱旧例,如何遵之?若公主开府置官,岂非长阴而抑阳?”

    这些奏疏果不其然又以圣贤书之道结尾:“《尚书》中有道: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若是不效仿古之礼法,国家焉能长久?!

    因此违背礼法旧例,为公主置幕府,是大大的不可!

    见妹妹读过奏疏后,神情转为不快,太子便温声道:“曜初,不若我向父皇请命,再为你加二百户食邑如何——那你的食邑便到了八百户,就可以与皇子的份例等同了。”

    “但开幕府之事,实在有违礼法旧例。”

    曜初彼时望着太子问道:“大哥,礼法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太子闻言颔首郑重道:“礼法是立世的根本。”

    又教导妹妹:“圣人有言: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再有《荀子·修身》中亦云:人无礼不生,国家无礼不宁……”

    曜初没有打断兄长,她沉默地听完了太子所有指教。

    然后告退离去。

    这一日,曜初没有留在宫里。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点不敢,或者说不忍见到母后。

    她不知该如何跟母后说这件事。

    于是曜初只让身边女亲卫去紫宸宫回禀了一声,就依旧出宫来,回到姨母家中。

    然而见到姨母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曜初把这件事说完后,怔然半晌忽而又道:“曾祖母太穆皇后曾道‘恨我不为男’。姨母,今日我亦有此恨!”

    她伏案而哭。

    姜沃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曜初说起的,是大唐高祖李渊的妻子太穆皇后,也是平阳昭公主的生母。

    不过太穆皇后是追封的,她未见大唐开国就过世了。

    太穆皇后窦氏(亦不知姓名)是北周文帝宇文泰外孙女,曾被舅舅周武帝宇文邕抚养于宫中。

    后来隋朝取代了周朝,太穆皇后闻之落泪,自投于床曰:“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2]

    姜沃未想到,今日从曜初口中再闻此言。

    “曜初,不要这样说。”姜沃的手按在曜初的肩上,沉而有力。

    若是曜初此时抬头,就能见到姨母眼中,再无往日幽泉般的平静,而是如烈焰升腾。

    其实东宫属臣来明里暗里指责她‘挟私报复’,想要干涉她的时候,姜沃是挺平静的,没什么愤怒之情。

    她知道太子的性格,也知道若有人在他耳边求情上谏,只怕就会这样。

    姜沃没有为此而生出什么愤怒,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和叹息。

    但看到曜初伏在案上失声而哭,说出了太穆皇后那句‘恨不为男儿’,姜沃心如刀绞痛不能当。

    那一瞬间,她心底升起的冷厉决绝之意,令她自己也有些讶然。

    原来,两世为人历经生死后,在接受了朝代的更迭与无数世情后,在告诉过自己无数遍,此世自有其局限性,做过无数心理建设后——姜沃原以为她能平静接受一切不公并默然去做些什么。

    可现在,姜沃发现,她的心底依然深埋着如此滚烫如岩浆的愤怒!

    是为了曜初,也为了逼着曜初说出这句话的太子和礼法世道。

    何苦,要恨不为男儿。

    曜初,原就可以做最好的女子。

    **

    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的这一日。

    太极宫太史局内。

    姜沃坐在师父的密室中,对着平阳昭公主的军容图,说完了这件事。

    室内安静一片,姜沃望着画上湍急渭水,映照军容,心道:当年军权被解后,公主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硬是留下了自己的幕府呢?

    她想起媚娘曾教导曜初“不要畏惧,也不要后退。”

    姜沃忽而笑了:公主,不是我们不要后退。

    是我们,退无可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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