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亦有后人移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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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先是蓄在眼底,浅浅一层。

    直到姜沃说出:“姐姐,我想与陛下告假数日,去阆中……”

    “我应当还能赶上师父的周年祭礼。”

    一直自持于眼底的泪光,终于破碎。

    泪如雨下。

    **

    六月初,姜沃素衣抵蜀地阆中。

    与上次冬日入蜀相比,这次她到的很快。

    因河道未结冰,可以走先帝贞观二十二年所修的京中与蜀地相通的‘斜古道水路’。[1]

    帝后坚持让崔朝陪她同行,暂将方满周岁的公主暂时接回宫中,媚娘道:“虽说宫中还未彻底理顺,但你此去不足月,我多上心就是。”

    *

    姜沃再见到李淳风时,亦不免落泪。

    叙过别后事,李淳风温声道:“袁师临终曾提起你,要我再次转告——前路漫漫摇摆不定之时,要静一静心,想一想你的本心。”

    “确认了路,才能往前走。”

    在袁师父周年祭礼前的一夜,姜沃独自一人提前来至墓前。

    暮色深沉中,她与坟茔相伴。

    她近来,是有些思绪太杂了。

    等待多年的媚娘成为皇后,她深入朝堂都已做到,甚至还已经兑换到了【农作物】与【航海】两本指南。

    她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但相应的,她离眼前重重大山更近了。

    这座山显得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了。

    就比如助产士。

    她走了这许多年,才看到萌芽,看到了几十个人的出现。

    但至今为止,才撬动了一点点边缘,让她们成为了内廷女官,却依旧不能入朝。

    何为‘传统’,只是存在,就自有泰山压顶一样的重量。

    “师父,我生怕自己终此一生,都是愚公移山。”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真的能做完吗?

    *

    “太史令。”

    姜沃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下意识回头。

    颇有些意外:“大公子。”

    马车停下,下来的人居然是李承乾。

    姜沃很快想起,当日李承乾离开昭陵时,皇帝曾与专门护送李承乾的亲卫说过,若是兄长到了蜀地后想出来走走,只管随行相护就是。

    “袁仙师仙逝事,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两人偶有书信往来,谈论因果事。

    “听闻明晨是袁师的周年祭,我便提早一日过来了。”

    李承乾点过香烛后,也未离去。

    竟然也就在墓前坐下来。

    两人各坐一草蒲。

    他先开口道:“太史令为何事所惑?”

    姜沃不由抬头看着李承乾:这可不像是深居幽谷的大公子会主动问的话。

    果然,很快李承乾直白道:“是袁仙师在信中提及,太史令或许需要与我谈一谈。”

    姜沃只觉得眼底再次发热。

    师父……

    夏日夜晚,风温热,蝉鸣响。

    空气中满是用以驱虫的艾草燃烧的气息,有些微微的发呛。

    于良师坟茔前,姜沃闭上眼,静视己心。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内心安静了许多。

    “大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黔州,我曾与你提起过,先帝所期许的后世。”

    李承乾点头:“自不会忘。”

    其实他一直知道,父皇盼着天下百姓永无饥馁。

    姜沃道:“先帝之言,振聋发聩。”

    “我亦是从那一日起,就一直想梦到,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良种,能够亩产比现在的粮米多许多,多到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能够吃饱。”

    所以,她在火药之后,再也没有买其余的指南,而是一直攒到买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与能获取相应作物的《航海术》。

    姜沃已经细细读过。

    但正因为读过,才令她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并不是得到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百姓就一定能无饥馁。

    【指南】最先介绍是良种的必要性,以及人口陷阱——

    人类在研究历史中,提出了马尔萨斯人口陷阱:人口增长是成几何数(2、4、8、16)增长的,生存资源却是算术级(1、2、3、4)增长的。[2]

    人口是不能超过农业发展水平的,这是很朴素的能量守恒——有多少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人。

    所以,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是必须的。

    姜沃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与李承乾讲了人口陷阱。

    李承乾很快理解道:“农为政本正是如此。父皇是极重视劝课耕织的。”

    但,指南又指出,只有高产的良种也是不够的。

    亩产再高,也得百姓有亩才行。

    “若是有良田良种,但是到不了百姓手中,也是无用的。”

    最根本的,永远是制度问题。

    是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

    如果依旧世家门阀林立,百姓们依旧会被迫卖田,成为他们的隐户,剩下的人就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

    李承乾认真听完,然后道:“所以父皇要压制门阀世家——你不知道,贞观初,有多少税赋收不上来,国库有多穷。然父皇还是精兵简政,裁处官员来省钱。父皇曾苦笑道:并非百姓不勤,若再以税加之,百姓就只好去死了。”

    天下土地只有这么多,不光要开源,要得到好的良种。

    还要节流。

    让那些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起码,要阻止他们继续吃下去。

    “比如皇帝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很好。”长孙无忌到黔州后,李承乾听他说了些朝中事。

    他很欣慰。

    雉奴,他没有被世家栓住,他已经沿着父皇的路在走了。

    李承乾看着眼前与自己剖心倾谈此事的姜沃,更安定些:而且,雉奴道不孤。

    *

    姜沃自拿到那本农作物指南后,这是第一回与人彻谈此事,索性敞开来,把她的困惑都一一道来。

    李承乾的话往往一针见血,给她的启发感触良多。

    这一夜,两人都未离开,就在此说起京中事、世家事、粮米事、朝堂事。

    姜沃与李承乾坐在袁天罡墓前,两人是生者,忆起的却都是故君、故师、故亲的期盼。

    皇帝登基五年余,发生的事儿却极多,等姜沃说完,大半夜就过去了。

    夜风吹灭灯烛,姜沃就起身去重新点起来。

    坐回来时,抬头见深沉夜色如压在肩上,不免又想起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漫无边际的大山——她不单想陪着皇帝和媚娘,一起行打压门阀世家的事儿,她心中亦藏着更‘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女子也能更好的走入这世间。

    时间总是不够用。

    她总想再快一点。所以她进吏部不足月,哪怕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却还是没忍住跟王神玉提起了女医官职事。

    姜沃总是怕来不及……

    “不必绷得太紧。”

    熟悉的声音和话语自耳畔传来,让姜沃倏尔回到贞观二十二年冬日——

    她临去黔州前,凌烟阁中二凤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宛如晨钟敲响在耳畔,姜沃忍不住转头去看。

    李承乾的侧颜在黑暗中微微模糊。

    姜沃恍然间以为看错了人——

    说来她初见二凤皇帝,他亦未足四十岁,恰似此时此刻李承乾的年纪。

    李承乾见她转头望着自己,似乎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道,你不必绷得太紧。”

    在这蒙蒙未至的清晨,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白昼交际之时,仿佛模糊了生死之境。

    “父皇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大道向来幽远难行。

    “哪怕是经天纬地如父皇,也会想着选继承人,将未完之宏业传承下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正如父皇之后有雉奴,他之后,又会有他选定的继承此志者。”

    “不是吗?”

    李承乾向来直白淡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夏风一般温热的关怀,又似深有所感因而叹息:“人若是凡事求全,极力想达成一个太高的成就,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世事难料,你怎么能保证,总如你设想的一般去进行?”

    “如果绷得太紧,若是一事落下大憾,你或许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姜沃深深触动:这话,必是大公子多年心声。

    果然李承乾又道:“我是很久后才明白,韧比坚重要。”韧,柔而固也。

    天际晓星初亮。

    其实姜沃一直确定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二凤皇帝所期盼的,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在。

    更是要女子也能平等地走入并一同建立这无饥馁的世界。

    只是今日之前,她一直觉得沉重如许,这般宏大之志,她做的完吗?

    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和迷惑了。

    只要先人逝去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承下来。

    就不会熄灭。

    夏日清晨来的迅疾,从晓星现到天光大亮,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见清晨已到,李承乾便再次上了香烛,告辞离去。

    姜沃相送过后,回到师父墓前。

    顿首。

    “师父,哪怕终我一生,是愚公移山,我也会移下去的。”

    而且是不再急切紧绷,而是坚定有序的一步步移下去。

    她一路走至今,多承先人遗泽。

    而她,也终会成为先人。

    “我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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