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蝼蚁苍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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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竹人抬起头,笑着问“竹神,又是哪个小家伙在外面闯荡啊?”

    竹林不会说话,竹神也不会说话,但整片竹林都在起伏,竹冠如潮如浪,竹子上泛着淡淡的光。

    守竹林是个年轻人。

    上一任老守竹人在两年前病逝,死后就葬在竹林里。这也是竹城的习惯,竹城的人死后会举行火礼,然后把烧出来的骨灰埋在一株竹子下。等来年,惊蛰大地,春雨中,就会有竹笋从葬骨的地方钻出,在细密中挺拔成的新竹。

    老守竹人重病的时候,把竹城的诸多规矩和传说,一一讲给年轻的守竹人听。

    有些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有些是从未听闻的。

    甚至听起来,有些像是老守竹人的臆想。

    因为他说,城神和城人的关系,是一生的,是不会被切断的,只要你心里还有竹神,那不管你在哪里,竹林都会庇佑你。你看,有些时候,竹林里明明没有风,有的竹子却还在动,那是竹神在庇佑远行的人。

    他听得好笑,就问“那要是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呢?难道说竹城的人,人人遭难吗?”

    老守竹人郑重道“明明没有风,一整片竹林都在动,要么就是竹城要遇大劫难,竹神们在全力以赴地消除劫难。要么就是,哪个竹城的儿女,要做什么大事,什么让竹神全都认可的大事,它们要帮她。”

    初听时不以为意,可等他自己真正开始守竹林,渐渐地,却发现了许多温柔。

    竹神无声的坚韧与温柔。

    无雨无风时,明明没有虫病,却忽然折断的脆竹,几年后返回竹城的城人,却在闲谈中提起,他曾经掉下山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撑了自己一下,奇怪地险死还生……太多太多的事情,渐渐地,年轻的守竹人相信,老守竹人说的话是真的。

    哪怕城人远离东洲,竹神也在庇佑它的孩子。

    竹叶飞舞。

    年轻的守竹人夹住竹叶,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刚吹出一个音,就看见,整片竹林一起。

    无风自动!

    “……竹神?!”守竹人惊愕地站起身。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这种情况。

    怔了片刻,守竹人猛地想起老前辈的话,急急忙忙地拔腿往外跑,想要去找城祝大人。不管竹林是因为什么原因无风自动,都是一件大事!

    他刚刚转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叹息刚刚传进耳中,年轻的守竹人就像被冷气冻住了一般。身为守竹人,他几乎对竹林的变化了如指掌,否则也没办法逮住那些在竹林中闯祸的小孩子,但是这道叹息传出之前,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是谁?

    守竹人被冻得浑身僵硬,手指艰难地探向腰间的一块城牌。

    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一张妩媚冷艳的脸自幽暗的竹林中缓缓浮现。

    幽蓝的裙摆就像某种鸟类的翎羽,优雅美丽地拖在地面。她出现的瞬间,整片竹林骤然狂风大作,却不是真的风起,而是竹林剧烈摇晃,生生刮起的大风。

    月母!

    自晦明之夜后,便不知去向的月母!

    十二年来,不仅是十二洲的仙门,甚至连三十六岛的群妖,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只有太乙宗与巫族的寥寥几人知道,她失踪前,曾单独与神君见过一面。如今,鹤城变动,西洲风波云涌,她出现在了东洲。

    月母在一株竹子前停下脚步。

    “不用这么紧张,”她说,“一个小姑娘,我还不至于为难她。”

    竹林稍微安静了一些,但竹叶仍在不断落下。

    月母一挥袖,清理出一片小小的空地,然后在空地上坐了下来。她屈起膝盖,双手环抱,头枕在手臂上。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忽然稚气了不少,身上的那些冷戾忽然消退了,隐约间,有些像个孤独的小姑娘。

    “你们记得那么多人,却不记得我了么?”她幽幽地问,“连你们也跟他一样?”

    竹林忽然一片寂静。

    ……很久以前,蓝羽双翼的女孩,学得还很笨拙,跌跌撞撞地从一株竹子顶端,摔到另一株竹子的顶端。摔得丧气了,就干脆抱着竹稍,往下看,发现竹林中不知何时来了位白衣的神,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白衣的神坐在竹子下,竹枝在他的指间变成漂亮的拱桥,他将小巧的拱桥往虚空一掷,人间的某处,湍急的大江上就多了一座桥。

    蓝羽女孩想,他可厉害。

    后来才知道,他是云中的神君。

    一片竹叶落到月母肩膀上,轻轻的。

    月母捏起那片竹叶,放到唇边,吹出一首凄凉的小调。

    爱恨都说尽了。

    只剩下惘然,无边的惘然。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竹林再次剧烈摇晃,声如甲戈。

    一根根立竹,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名名披甲的战士。

    竹林中走出第二道身影,白衣随风拂动。

    竹叶吹出的小调骤然停止,月母没有回头,但神情骤然却变了,重新变得冰冷狠厉“你不去策划西洲的大动作,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怕御兽宗的那些蠢货把事情搞砸?”

    “御兽宗……”身形略显虚幻的怀宁君走出昏暗,闻言低声笑了一下,“其实他们是输是赢都无所谓。只要他们打起来就行,而不论是西海海妖,还是御兽宗,都已经无法悬崖勒马了,地火蕴积已久……便纵是神君在,也无法制止。”

    月母起身,冷冷看他“我怎么不知道荒君如此清闲?清闲到诸位魔神试图挑战你的地位,却还有精力抽出身外化身,到十二洲闲游?”

    “不用这么看我。”怀宁君说,“天道坠魔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需要荒厄,也不需要进攻。

    “我们只需要等待。”

    等待一场人间内战。

    …………………………………………………………

    一个巨大的沙盘在半空中徐徐形成。

    山川河流,走势一清二楚。

    西洲地形明明白白地列布其上,一座座城池,错落山峰与河流之间,星星点点,像个巨大的棋盘。眼下,许多棋子正在燃烧,腾出袅袅烽火。

    “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

    御兽宗宗主庄旋一一念出那些正在起烽火的城池,长老与诸位太上长老围绕沙盘落座。

    御兽宗主峰大殿被顾轻水那自古海而来一剑毁了,无渊剑至今仍插在峰顶,上面附着的剑意太过凌厉。便是几位太上长老出手,也无法在不损主峰完好的前提下,将它取走——一旦随意拔出,剑中剑意将垂直贯落,将整座主峰劈开。

    无奈之下,不得不让它留于原地,只使了个障眼法,将它稍做遮掩。

    “城神暴动,坠为渴血大妖,弑杀无辜,涂炭城民,已有三十六座城遭难,”庄旋道,“诸多城池的情况已经通知下去了。”

    烛照在他脸上。

    光影幽暗。

    “诸事已俱。”

    ……………………………………

    暗流,旋涡。

    四面八方都是冲击。

    庄九烛划动手臂,竭尽全力地对抗寒冷彻骨的洋流。那天飞舟上撞见血案现场,作为一名向来不善动武的丹青手,他情急之下一头撞破甲板,跳进琉璃海……他水性极佳,又重得惊人,一口气沉到海底,完美上演了什么叫“大海捞针”。

    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道那些不明身份的家伙还在不在头顶,只能摸索着,逆海流游。

    庄九烛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支撑他滑动双臂的念头只有一个

    得赶回宗!

    得跟赶紧师父和师兄汇报!

    他是个只会仗师父剑圣名头,和师兄威风胡闹的纨绔没错,可他还不至于真的一点脑子都没有。被太乙宗弟子看守的几天,尽管对他们指责御兽宗的话十分不服气,但到底梅城百弓庄地底的血海他也是亲眼瞧见了。

    ……连运鹤粮的飞舟都出事了。

    一个阴谋。

    一个巨大的阴谋将御兽宗,将西洲笼盖住了。

    连他都嗅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黑暗,寒冷。

    不知方向,力气一点点流失。

    意识变得模糊,渐渐下沉。

    刻了“聆神”阵法的玉佩在水中亮起。

    大师兄曾清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

    九烛,不要回宗。

    师父死了……

    耳中轰然,脑海震荡。最后一丝气体消失的瞬间,漆黑无光的海底睁开一双赤金的眼睛。

    深海龙鸣。

    ……………………………………

    沉入幽暗的海底玉佩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出海面。

    落进一只素白的手里。

    “阿洛,你看。”

    神君白发红衣,高坐云中,俯瞰西洲。

    “这条龙真漂亮。”

    西洲烽烟正起。

    前所未有的妖兽暴动,原先与人相善的城兽忽然发了狂,血腥食人。芸城、鲸城、鹤城、钱来城、鳄城、石象城……三十六座城池的烽火,连成一条曲折的线,自高空俯瞰,犹如一条头向西北的赤红长龙。

    张口欲吞厉风。

    师巫洛垂手,五指向下,虚罩御兽宗主宗所在的群峰。

    “不急,”仇薄灯握住他的手腕,漂亮的黑瞳好似孩子般天真,也似孩子般冷酷,“再等等。”

    烽火印在他眼中。

    蝼蚁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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