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移形换影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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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夜宿山寺

    长流河最宽处宽逾百丈,最深处却不过丈,河中砂石青白,水质清浅无鱼。

    传说此河所在处本是一片汪洋,炎皇曾率部与神族于此处交战,发焚天之火,将大海蒸为溪流。此河受神族诅咒,河中寸草不生,无鱼无虾。

    长流西起暮色群山,横过戚国北方边境,笔直向东,一直流入大海。

    暮色群山乃日落之地,也是传说中退居北方的神族领地。高大茂密的黄泉森林沿长流一路蜿蜒向东,是神族种下的城墙,用来防御强大的戚国铁骑。

    长流北岸东西两侧各有一片草原,乃是人族骑射的极限,故名箭极。东箭极原是赤象国的领地,讨逆卫与赤象左贤王骑兵隔河相望。西箭极原则是鬼兵出没最为频繁的地方,因而被认为是神族的领土。这里流传着神族斥候的传说,却从未有活人见过真正的神族。

    与西箭极原隔长流相对的,便是昭王统帅的霖骑一卫十八万人马。

    建功,便要建不世之功;要战,便与最强的对手为敌。

    建功立业,正在霖骑第一卫!

    辞别赢连横与赫连荣城之后,赵定方日夜兼程,赶往天府原。

    赵定方一人一马在旷野上奔驰了三天,眼前已经无路,只有蔓延无尽的绿草。又行了两日,一座矮山横亘在面前。

    山上虽无道路,好在山势平缓,无需绕路。

    赵定方策马上山,山中古木参天,枝叶如盖,遮天蔽日。此时虽是夏日,林中却极其清凉。

    林中不见日光,不觉日落月升。

    人马正有些困乏时,疏朗的月光下,一座寺庙在林木中若隐若现。

    赵定方露宿旷野数日,每夜均是幕天席地,夜间长风纵横难以入睡,恨不能找四面墙来挡风,此时见到寺庙登时振奋精神,打马快步奔去。

    走近时才见这是一座被废弃的破庙,院墙坍倒了一半,院内昏昧无光。

    赵定方在庙门前下马,伸手去扣门环,手刚触到门板,整扇门便吱呀一声扑倒下去,一座三丈多高的护法石像映入眼帘。

    赵定方收回手,吹掉指尖的灰尘,牵马走进庙门。院子不小,却只有一座不大的佛殿,矗立在护法石像之后。

    院中杂草丛生,遍地干枝枯叶。石碑倒伏于杂草之中,月光不明,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赵定方放马去吃院子里的杂草,手上提着长枪缓步走向佛殿,用枪尖推开殿门。

    这殿门比庙门要结实些,并没有应声而倒,落下一层灰尘之后,打开了。

    未进佛殿的门槛,便见殿里竖着两根粗大的柱子,走进看时才发现那是佛像的两条腿。

    佛殿窄小,里面的佛像却是高大雄伟,似是先有佛像,后来又围着这佛像造的佛殿。

    佛殿的窗户形同虚设,窗纸上全是破洞。

    好在这佛殿还有四面墙,晚上睡觉时不至于再被大风刮醒。

    赵定方围着佛像转了一圈,殿中除了佛像便是灰尘,别无他物,便放心去院中寻了些干柴,到殿中生火。

    有了火光,便有影子。赵定方看着随着火光跳跃的影子,忽然想起一句古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此处荒山野岭,杳无人烟,佛殿之中只有黑影相伴,月光被林木遮挡,稀稀落落,北方的夜风清凉,也无美酒暖身,只有这一堆孤火。

    火焰上的温度从肌肤传入血液,赵定方看着右掌掌心,暗想:师父传我这无相门掌印信真是古怪,他本人分明是赤霄山上三宗的宗主,而这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其形似是忿怒金刚剑,其性又是无相金刚剑,十足是御仙山的绝学。师父所学武功术法十分博杂,细细想来,除了赤霄山嫡传武功术法,展露最多的便是御仙山的火术与拳法,看来师父和无相门都与御仙山有莫大的渊源。

    若此时不去天府原,而是先去御仙山寻访无相门会否更有收获。无论如何我现在是一门之主,若是无相门根基果然在御仙山,那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一门之力,将来建立基业便可多一臂助。

    转念一想,此世尚武,譬如在赤霄山中,强者既是法。倘若御仙山也是如此,自己身为无相门主,却对本门武功术法一窍不通,恐怕难以顺利承接掌门之位不说,还可能被人夺了印信,倒不如去天府原靠军功晋身豪强之列。

    赵定方用土石围住火堆,将长枪放在身旁,躺在殿中。

    殿顶如同一柄破落的打伞,稀疏的月光星光散落下来,点点明眸。

    赵定方的左掌和右手的指尖微微发痒。

    他的左掌曾被上官雨时的飞剑穿透,慕容菱用忘忧之水为他疗伤,赵紫烟却用无忧之水在他的伤口中种下蛊毒。慕容菱是他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动心的女子,奈何此女心有所属,演武之后更无音讯,那抹白衣胜雪的影子在心中渐渐淡了馨香褪了颜色,只有一道苍灰的印痕,如佛像上的尘土,只需轻轻一口气,便可吹去。

    倒是素无好感的赵紫烟,一颦一笑,或纯或媚,在眼前愈发清晰。

    困意渐浓,殿顶上的那些破洞慢慢变成赵紫烟的眼睛,一眨一眨道:“你可千万不要死掉哦。”

    赵定方不觉合上眼睛,转瞬再睁开时,赫然发现自己身在秋风萧索的莽原之上,黑压压的铁甲骑兵在眼前排成严整的军阵。数百步外是一支白衣白甲人马,金色的帅旗迎风飘荡。

    赵定方从侍卫手中接过黑色的大弓,拈起一支黑色羽箭搭在弓弦上,对准帅旗之下的银甲大将。

    弓弦响处,银甲大将应声落马。

    鼉鼓如雷,铁水奔流。

    黑色的骑兵如炽热的岩浆流入雪地,将敌人悉数融化。

    恢宏的宫殿之中,赵定方身着黄袍怀抱佳人坐在龙椅之上,文武百官跪呼万岁。赵定方牵着佳人,信步走到宫墙之上,却见城外兵甲连云,白色的羽箭漫天如雪。

    身着银甲的大将立马于帅旗之下,利剑挥动,万骑突击,铁蹄踏地的声音雄浑如雷,战马的嘶鸣犹在耳畔。

    帅旗之下的银甲大将弯弓搭箭,对着赵定方一箭射来。

    赵定方伸手去捉那支白色羽箭,银色的箭镞擦过掌心,火烧一样刺痛。

    赵定方一个机灵坐起身来,发现不过是恍然一梦,手上的疼痛却是火堆里的火星迸到手上。

    殿外更黑了,星月之光似已被云朵掩住。

    院中的马嘶却是清清楚楚。

    赵定方一手握住长枪中段,正欲起身去看个究竟,忽见门上映着一个纤瘦的影子。

    赵定方读过许多描写妖神鬼怪的书,夜深人静,深山古刹,来的不是女妖,便是女鬼。

    赵定方一手握枪,一手撑地,悄无声息地蹲踞在火堆旁,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坐骑不再嘶鸣,殿外只有细风吹过的声音。

    那女妖或是女鬼的长发被风吹拂,如柳条飘洒。

    赵定方忽然想到志怪小说中大胆的书生的惊人之语:“男鬼杀之,女鬼纳之。”

    那些志怪小说中的女鬼大都姿色美艳,身世凄惨,色艺俱佳,懂事且痴情,比那些三魂六魄俱在的女子不知好上多少倍,简直是不二佳侣,怪不得书中的书生们趋之若鹜。

    有艳鬼,也有厉鬼。

    若是倒霉碰上个找替身的厉鬼,那便万事皆休了。

    克伽龙王庞大的身躯和摩柯迦罗的四条手臂犹在眼前,另一个世界中的虚妄之事,在这里统统化为真实。

    若是以此类推,这个世界有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深山古刹与荒村老宅,一向是鬼物聚集之地。

    赵定方身上虽有武功,术法却并非其所长,若是有形有质的活人,来多少也不怕,但若是有形无体的鬼,便是奈何不得了。

    赵定方心中默念道:“但愿这女鬼是个夜来寂寞找人诉苦的艳鬼,千万不要是个找替身的厉鬼。”

    干涩的门框发出细碎声响,那女鬼在推门!

    包裹长枪的麻布已经被褪去,枪尖一点寒星正对着蠢蠢欲动的门。

    吱呀之声,门被推开了。

    黑色的长发如一段光滑的丝绸在夜风中飘荡,昏昧的月色在发丝上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脸庞虽然为发丝遮掩,但是这一头长发已经让人心醉了。

    这女鬼一身华服,锦绣重叠,月光纵然昏昧,那身衣服上的金线珠宝依然熠熠发光。

    赵定方暗道:这女鬼生前定是享受过大富贵,入殓时的寿衣怕是比皇后的礼服还要贵重。

    赵定方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看这架势,该是个有钱的艳鬼。

    风停,发丝落下。

    露出一张月白的脸。

    这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蜂巢一般密密麻麻的黑洞!

    赵定方心中未及叫一声“晦气”,长枪已经脱手飞出。

    那女鬼显然未料到赵定方出手居然如此快,似是怔了一下,脸上的黑洞中射出十几点乌光,直奔赵定方面门。

    长枪正中女鬼面门,嚓一声透脑而过,将女鬼的脑袋从脖颈上撕下来,直飞到院子里。

    赵定方将长枪掷出后已经拔剑在手,翻手挽出数个剑花,将乌光尽数击落。

    赵定方瞥了一眼落在火堆旁的乌光,竟是一根三四寸长的铁针,不由心中一惊:这个找替身的厉鬼好狠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要将人的脸也射成蜂窝。

    女鬼的身子还站在门口,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着门框。

    若是只管看她脖颈以下,倒像是一个盛装贵妇人深夜来访情郎,站在门口,思前想后,进退两难。

    赵定方将长剑插入火堆,用力一挑。

    数点黑红的炭火疾如飞箭,射向无头的女鬼。

    那女鬼不闪不避,脖颈里喷出一股浓烟。

    炭火一遇浓烟,爆出几朵火花,黑烟似乎吃痛,发出嘤嘤嗡嗡之声。

    赵定方手心出汗,心中暗道:糟糕,原来这女鬼肚子里装满毒虫。

    赵定方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出手太重,一枪便将这女鬼的脑袋打飞。若是这些毒虫从女鬼的脸上飞出来,那脸上总共不过十几个洞,以分身剑法勉强也可应付。此时毒虫如洪水决堤,一股脑从脖颈里喷涌出来,殿中狭小不便腾挪,他便是有八只手恐怕也拦不住这成百上千只毒虫。

    赵定方身后的窗户忽然咔嚓一声被人撞破,杀气涌入,脊背发寒。

    “吾命休矣”赵定方心道:“这女鬼还有援手!”

    火堆忽地熄灭,殿中一片漆黑。

    转瞬之间,火堆上暴起一团明亮的火焰,形如莲花。

    火焰之花骤然盛放,那些从女鬼脖颈中飞出的毒虫来不及飞散,悉数被火焰席卷,化作一阵青烟,接着一股腥臭从殿中弥散开来。

    赵定方一挥长剑,大风乍起,将腥臭到殿外,那女鬼犹自站在门口,岿然不动。

    一个声音在赵定方身后响起:“兄台别来无恙。”

    赵定方没有回头,眼睛盯着那无头的女鬼,口中道:“秦重兄弟,这女鬼是你的相好么,怎地如此难缠?”

    破窗而入施出火术焚尽毒虫的,正是秦重。

    秦重抛给赵定方一个包袱,道:“我的意中人虽然痴缠霸道,却是个真正的女人。你门外站在的这个,并不是人。”

    赵定方接过包袱打开,竟是一张霖骑的震天弓和二三十支黑羽长箭。

    “这是缚魂宗的木妖”秦重道:“多情仙子,最是痴缠,不杀了你,她是不会走的。”

    赵定方收剑入鞘,拈起一支羽箭搭在弦上,箭镞对准无头女鬼道:“她被打掉了脑袋,掏空了肚子,还有什么神通?莫非还有个多情的郎君做援手不成?”

    赵定方话音未落,殿顶巨震,碎砖碎瓦裹着烟尘纷纷而下。

    秦重的手中暴起一道火蛇,蛇头如拳,重重击在多情仙子的腹部,将她打得倒飞出去,华服之上尽是火焰。

    “赵兄说的不错”秦重收了忿怒金刚剑道:“多情仙子确实有个出双入对的伴侣,不过并不叫多情郎君,而是叫无缘力士。”

    赵定方一面躲避落下的砖瓦,一面道:“既是无缘,何必来烦我?我出去会一会他!”

    秦重道:“赵兄不及着急,你很快便会见到他了。”

    佛殿的房顶发出一阵悲鸣,轰然与墙壁分离,被生生拔走了。

    一个漆黑的人头伸过佛殿的墙壁,向殿内窥探。

    说那是人头,只是形似而已,赵定方从未见过磨盘大的脑袋。

    这佛殿虽然不大,总有三丈多高,这无缘力士能将殿顶拔去,探头进来,起码要高过三丈,比大闹紫极大殿的摩柯迦罗还要高上许多。

    “这便是无缘力士”秦重指着那个巨大的黑色头颅道:“力大无穷,善于撕裂人体与器物,若是这怪物下手,必定一撕两段,绝无藕断丝连的道理,故名无缘力士。”

    “原来是这般无缘法”赵定方看了一眼手中的弓箭道:“要射到这等怪物,用床弩都未必奏效,你不会打算让我用这几十支箭把他射倒吧。”

    “这是霖骑的炎涛箭”秦重道:“木妖最怕烈火,你将这些箭全射在这怪物的胯下,便可将他击溃。你箭术精妙,我有火术防身,我出去周旋,你来了解这两个怪物。”

    赵定方深吸了口气,正打算说好,头顶石破天惊一声巨响,两人抬头看时,那个巨大的佛陀石像的脑袋,已经被削去了。

    无缘力士削去石像头颅的兵器并非利刃,而是一杆两丈余长的大槊。

    殿内两人一见,都忖道:再不出去恐怕要被乱石埋在这里。

    秦重拔出长刀,纵身跃出殿门,刀上火云翻卷。

    赵定方紧随其后,箭镞对准无缘力士的胯下。

    无缘力士见两人从殿中跃出才停手,那个本就破落的佛殿,如今只剩小半截围墙,殿中的佛像也只剩两截小腿还立在莲花座上。

    多情仙子站在无缘力士身旁,正在将自己的脑袋安在脖颈上,几经周折,终于将脑袋安上,却是反的,留了个后脑勺给赵、秦两人。

    多情仙子反手拔掉脸上的长枪,喉咙间发出咯咯声响,脑袋在脖颈上溜溜转了几圈,终于脸对着找、秦二人。

    多情仙子这张脸却是一丝风情也无,本来脸上是十几个细孔,如今又添了一个鹅蛋大的孔洞,更是说不出的恐怖。

    多情仙子一扬手,长枪化作一道银虹,直奔赵定方的面门。

    赵定方微微侧身让过枪锋,出手如电,捉住枪杆,掌心一阵火辣。

    秦重说道多情仙子是木妖时,赵定方心中便有计较:这多情仙子多半是个木头傀儡。

    赵定方见多情仙子身形纤细,体内装有暗器毒虫,便以为这个傀儡定走的是轻灵的路数,而那无缘力士高逾三丈,可以徒手掀掉佛殿的房顶,正是以力道见长,二者相辅相成。不想多情仙子掷出长枪的力道比赤霄山上号称伏虎的杨显亦不遑多让。

    秦重见赵定方单手持弓箭,另一手却提着长枪,低声道:“这怪物浑身皆是金刚木所制,不但坚硬无比且滑不留手,赵兄的斩铁之术和长枪恐怕都伤不到他,此战请赵兄务必依小弟之言,否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赵定方一听此言便知这傀儡仙子和力士都是来对付自己的。倘若派来两个铁质的傀儡,定会受制于赵定方的斩铁之术。派这两个傀儡前来的人并不知赵定方的斩铁之术已经尽数失去,如今只有一个真假难辨,时强时弱的无相金刚剑。

    赵定方将长枪抛在地上,弯弓搭箭。

    “仙子和力士都不太好对付”赵定方的箭镞在两个傀儡身上游移,口中道:“先击破哪个?”

    无缘力士和多情仙子显然忌惮秦重手中的火焰之刀,投枪一击不中之后,并未继续攻击。

    “不知道”秦重坦然道:“这两个怪物极其难缠,我在前做诱饵,你伺机放箭,先射力士还是仙子,你自己选。好在多情仙子的乌骨针和尸蝇已经放光,没什么威胁。”

    多情仙子双臂平伸,两手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嚓嚓数声轻响,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陡然长了近一尺,一色乌黑,寒光闪闪。

    “小弟也是第一次与这两个怪物交手,知之不多”秦重道:“请兄台见谅。”

    无缘力士将两张长的大槊在空中旋舞两下,忽地纵身跳起两丈,在空中将大槊斜着挥下。

    大槊极长,来势又快,若是击中,两人便会像殿中的石像一般,被拦腰打断。

    秦重纵身向前,直扑到无缘力士刚才站立的地方,手中长刀自下而上撩起,刀身上的火焰暴涨,火刃直奔无缘力士胯下而去。

    赵定方纵身向后跃去,一跃三四丈,避开大槊横扫,落脚在一块石碑上。

    无情仙子大袖旋舞,正挡在秦重挥出的火刃之上,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无缘力士躲过秦重的火刃,落地后也不回头,手臂翻转,大槊向秦重扫去。

    赵定方举弓搭箭对准无缘力士的胯下,刚要发箭,空中响起尖啸,一个青色的影子从天而降,仿佛一柄横放的伞,伞面飞旋如刀,照着赵定方的头顶直压下来。

    赵定方仰天连发三箭,羽箭离弦之后箭镞上腾起血色火焰。

    前两箭全被飞旋的伞面击飞,第三箭射中伞柄,那柄打伞立刻停止旋转,被打得倒飞出去,落在地上,身上腾起一片火焰。

    这柄伞挣扎着站起来,居然有一个头,两只手和两只脚,头上无面目,布满细孔,正中有个鹅蛋大的黑洞。

    多情仙子替无缘力士去挡秦重的火刃时用了金蝉脱壳之法,用那身隆重的华服接下一刀,多情仙子的真身却从华服中跳出来,凌空击向赵定方。

    赵定方瞥了一眼秦重,正在无缘力士的槊中腾挪,虽然难以靠近那怪物,一时并无败象,遂举弓在多情仙子身上又补了两箭,一箭将她射到,一箭将她钉在地上。

    多情仙子身上的机括多为木质,转瞬便被烈焰吞噬。

    赵定方举起弓箭对准殿前的无缘力士,静如石像。

    无缘力士虽然高逾三丈,但行动几位灵活,矫若山猿,猛若虎豹,秦重在他的槊影中跳来转去,几次险些被他扫中。

    要射中这个怪物,还不能误伤秦重,赵定方只能心平气和,等。

    秦重长刀上的火焰渐渐微弱,身法也慢了下来。

    见秦重难以支撑,赵定方心中不免焦躁,起了弃弓拔剑的念头。

    秦重偏头闪过一击,忽然停下来,奋力将长刀往地上一插。刀身上火焰暴涨,流水般注入地下。

    秦重与无缘力士相斗的空地上似乎别人划了无数深沟,秦重刀身上的火焰注入地下之后,随即流遍这些深沟,瞬间织成一张火网。

    无缘力士对火焰极为忌惮,火势一起即刻纵身一跃跳出火网。

    赵定方窥着这个空隙,不等无缘力士落地,一口气连发五箭。

    无缘力士尚在空中,手中大槊轮转如风,竟将赵定方的炎涛箭悉数击落。

    无缘力士一落地,秦重布下的火网即刻消失,人也纵身跃到赵定方跟前。

    “这怪物不是怕火么”赵定方道:“怎么在你的火网中连个火星都没沾到?”

    秦重苦笑道:“那是我用的幻术,不是明火,烧不到人的。好在无缘力士有真人操纵,他信了。”

    “赵兄”秦重正色道:“在炎涛箭射光之前,你一定要射中他的胯下,否则我们就走不出这个破庙了。”

    赵定方不再说话,又搭上一支箭,遥指十几丈外的无缘力士。

    操控无缘力士的缚魂宗门人见殿前的火网忽地消失,已知那是幻术,心知会火术的少年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木傀儡虽然怕火,那个手持弓箭的少年显然不会秘术,射出的炎涛箭虽然力道强劲,却无法越过他的大槊。

    无缘力士作势欲扑,腰腹间发出一阵令人惊悚的笑声。

    木人自然不会讲腹语。秦重所说不错,那个操控无缘力士的人正在傀儡的腰跨之间,此人觉得胜券在握,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

    无缘力士在笑声中一跃而起,赵定方松开弓弦。

    2铁衣金剑

    炎涛箭离弦之后并未爆出火焰,黑色的箭身在昏黄的月光中一闪而没。

    无缘力士中的笑声戛然而止,砰一声落在二人面前,再没爬起来。

    秦重挥刀将无缘力士拦腰斩断,上前从无缘力士的下半截中拉出一具尸体。

    秦重将尸体倚在无缘力士的残骸上,看见尸体的咽喉有一个焦黑的破洞,没有一丝血流出。

    秦重看着那个焦黑的创口道:“赵兄何时学的无相金刚剑?”

    “你猜。”

    赵定方的声音中有七分戏谑,三分寒冷。

    秦重缓缓站起身,双手举起。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赵定方的弓箭正对着自己的后颈。

    秦重在赤霄山参研剑术兵法时经常与赵定方、赢连横、武司辰一起到山腰的朱家马场比箭,即便是在马上,赵定方亦能例不虚发,此时秦重与无缘力士激斗良久,气力不继,连试一试的心思都没有。

    “赵兄此举合情合理”秦重道:“不过,小弟确实为救赵兄而来,绝无恶意。”

    “我知道一种杀人的技巧”赵定方稳稳举着弓箭,箭镞对着秦重的后颈,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与一个至交好友谈天说地:“如果那个应该被杀的人很难缠,一般要派出两拨杀手。第一波杀手见到那应该被杀的人,上来便杀。倘若这帮人眼看要失手,第二波杀手会上来和那应该被杀人一道杀了第一波杀手。”

    “第二波杀手就会成为那个应该被杀的人的救命恩人”秦重接口道:“谁会去防备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我”赵定方回答秦重的疑问:“因为我是个命很硬,也很难缠的人。”

    “倘若我真是那第二波杀手……”秦重道:“赵兄会射穿我的喉咙么?”

    “我会先射穿你的双腿”赵定方道:“然后问你是谁派你来杀我,然后再射穿你的喉咙。”

    秦重缓缓转身,直面赵定方,原本白皙的脸被夜色染成的青灰。在炎涛箭的箭镞前,秦重从容不迫,面带笑容,与那个有些羞赧的御仙山火宗少年判若两人。

    “赵兄真是坦白”秦重粲然一笑道:“反正都要被你射穿喉咙,那我何必告诉赵兄是谁派我来的?”

    赵定方亦笑道:“箭壶里还有十支箭。射穿你的两腿,两支箭足矣。倘若你知无不言,我会用第三支箭射穿你的喉咙。你若是不说,我便将剩下的八支箭全射在你的身上。”

    秦重道:“看来赵兄早有如此打算。适才我与无缘力士交手,赵兄屡射不中,想来是在耗我的气力。”

    “这你倒猜错了”赵定方道:“我平时射箭时只把那靶心当做是人的眉心和喉咙,你却让我射他胯下,我手生。”

    秦重见赵定方虽然嘴上谈笑风生,箭镞却不离自己的喉咙,叹道:“看来赵兄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兄弟了。”

    赵定方道:“你的面目虽然与我那叫秦重的兄弟一模一样,可是我怎知你不是杀了我兄弟,又易容成他的样子?”

    “赵兄思虑如此缜密,将来必成大器”秦重道:“赵兄眼下所为倒是与当日赵兄在凌霄阁中指教小弟之言相和:天下,是苍生的战场。赵兄曾告诫小弟念佛不如习剑,只是,这剑锋该对着敌人而非朋友。”

    赵定方脸上笑容顿收,缓缓放下弓箭。

    “天下是苍生战场,念佛不如习剑。”这句话是赵定方夜探藏锋阁前在凌霄阁中偶遇秦重时所说的话,是夜凌霄阁中寂寂无人,这句话除了秦重应该不会有他人听到。

    秦重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扬手抛给赵定方。

    赵定方将弓箭交于一手,抬手接住那件事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圆形腰牌,入手颇有分量。

    腰牌正面刻着一只狰狞的虎头,下方两行隶书小字“正五品巡检”背面篆刻着两行字:“奉天领命,巡察检举。”

    赵定方将腰牌抛还秦重,道:“想不到秦兄弟居然是巡检司的人。那我是不是该叫一声秦大人?”

    秦重笑道:“赵兄切莫折煞小弟。小弟将这块腰牌给赵兄看,便是要对赵兄和盘托出,以解赵兄疑窦。”

    “我现在便有一个疑问”赵定方道:“秦兄弟年级轻轻便官居五品,除了火术和剑术,可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秦重道:“御仙山的主峰虽没有赤霄山高,三十三天宫的弟子人才济济,并不比赤霄九宗弱。小弟的本事不过是二流货色,之所以官居五品,却是因为小弟姓李。”

    赵定方拱手笑道:“还未请教李大人姓名。”

    秦重见赵定方笑得毫不做作,心知他的敌意已经消解许多,亦笑道:“小弟真名李苍梧。”

    赵定方不动声色道:“传说中巡检司代天子行事,先斩后奏,杀人放火,无所顾忌。正因如此,巡检司树敌众多,巡检一向神秘莫测,若是泄了底,恐怕性命堪忧。”

    “赵兄所言极是。”李苍梧道:“供职巡检司,自然不能以真名示人,纵然至亲亦不能知。只是,赵兄并非常人,小弟与赵兄往来,也不能循常理。”

    “赵兄可知唐国公李将军?”

    镇国大将军李潜渊,爵封唐国公,其弟李沉风,从一品龙宿将军,统帅霖骑第三卫,麾下人马十七万,实力仅次于昭王的霖骑第一卫。

    李氏是戚国数一数二的大族,赵定方在赤霄山中多次听武司辰和赢连横提起李氏。去年冬天雪夜马场比箭,荣王宗睿一方便有李潜渊的儿子李青州和李沉风的儿子李荫侯,只不过这二人虽是将军之子,武功却是平平。

    赵定方道:“天下不知戚国两位李将军的人恐怕不多。”

    李苍梧道:“小弟是镇国大将军府上的人。”

    赵定方暗道:多少赤霄弟子在昊天台上以命相博,得一块玉豹牌便欣喜万分,最终沦为慕容菱一类将门之后的侍卫,建功立业简直天方夜谭。即便拿到屈指可数的几枚玄龙牌,进入仕途也不过就是五品。赤霄弟子每年出山者不过千把人,戚国人口巨万,习武之人何止百万,拿到玉豹、铜虎、玄龙三等奉君牌的人还不如赤霄一山的人多。李苍梧的官衔,来得太轻易了。

    李苍梧见赵定方默然不语,便道:“生于将门还是寒门,此乃天命,不可更改。不过,人生在世,审时度势,尽力而为,未尝不可胜天。”

    赵定方知李苍梧话中有话,道:“有话不妨直说。”

    李苍梧道:“小弟想引荐赵兄入李氏门下。”

    赵定方笑道:“我何德何能。”

    李苍梧道:“实不相瞒。小弟入赤霄山便是去查山中的天神之子,赵兄身怀斩铁之术,是不折不扣的天神之子。”

    赵定方道:“你可曾上报。”

    李苍梧点头道:“小弟确将此事上报。不过,报的并非巡检司,而是唐国公。”

    赵定方道:“巡检司是皇帝手眼,你如此做法,已属欺君罔上。”

    “若君主贤明,臣子自然知无不言”李苍梧面无愧色道:“如若不然……”

    李苍梧顿了一下道:“反而对黎民社稷不利。倘若小弟将赵兄是天神之子一事报与巡检司,赵兄恐怕走不出赤霄山。”

    赵定方道:“如此说,你救了我两次。不过,如此一来,你便担上了欺君罔上的罪名。”

    “哈哈哈哈”李苍梧笑道:“赵兄词锋犀利,倒是与小弟在御史台的一个朋友很像。”

    “赵兄”李苍梧正色道:“你可知小弟为何屡次救你?”

    赵定方摇头道:“在下身无长物,既无绝世武功,也无济世之才,实在不知你为何连番相救。”

    李苍梧道:“见王不称臣,倨傲如赢连横亦难以做到。单凭这一点,赵兄便是苍梧心中豪杰。”

    李苍梧的话让赵定方一怔。赵定方所来之世,无论是真实还是梦幻,那个世界里见王称臣下跪都早已归入历史的烟尘之中,无事下跪,是一种耻辱;而在帝王之世,见王不称臣的,一般的称呼并非豪杰,而是反贼。李苍梧则不同,赵定方不相信他也同自己一样从一个没有帝王的世界穿越而来,他生在帝王存在之世,却也将见王不称臣当成豪杰所为,令赵定方大为惊异。

    “如今天子看似英明,对内暗地里却排挤外姓忠臣良将,倚重宗氏和那些只会喊圣上英明的奴才”李苍梧道:“圣上对外一味用强,神族要伐,赤象要讨,还要扫荡南方诸邦。有君如此,实非社稷之福,实非百姓之福。”

    赵定方道:“李兄弟此言十分大胆。那我也不妨说一句胆大妄为的话:你引荐我入李氏门下,自然是为李氏招兵买马。难道李氏要造反?”

    李苍梧摇头道:“公爷曾说,身怀利器者当胸怀天下,生杀予夺不可因一人好恶。圣上对异姓藩镇猜忌颇深,羽林卫连年扩充,昭王、肃王和小穆王对异姓藩镇虎视眈眈。公爷恐怕外敌未入,内乱已生。公爷想消内乱于未然,只是掣肘颇多。有怀远侯在天府原上的十几万人马,公爷在朝中说话才有分量,但是分量还不够。”

    “赵兄见识非同寻常,远非苍梧能及。加之赵兄得许宗主真传,潜行术亦不在我之下”李苍梧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响亮,惊起了林间的飞鸟:“将来为公爷左膀右臂者,非赵兄莫属。”

    赵定方淡然道:“唐国公的话分量再大,见皇帝也是要跪的。”

    李苍梧对赵定方的轻慢之语不以为忤,道:“赵兄博览群书,却未必知道:当年神族北徙,戚国初立之时,三圣摄政,依神族制度设立纲常,君臣坐而论道,异姓臣子见宗氏皇族也是不必跪的,见了皇帝亦不必跪。不过后来炎皇、毗陀罗天二圣因修习邪术被云笈天师驱逐,云笈天师避居赤霄山居云塔,戚国才是成了宗氏一家之天下。”

    赵定方在赤霄山时除了在许空炎跟前学剑,便到凌霄阁中翻阅书籍,武学、兵法、律法、史书,读之若渴。李苍梧所说之事,不仅戚国刊行的最为荒诞不经的《神霄志异》中并无记载,连南方诸邦编纂的《烈云图志》中也没有提到“三圣摄政,见君不跪”。

    李苍梧继续道:“三圣遁世之后不到百年,宗氏以‘神族旧制乃人族之祸’为名,重立帝制,禁毁记载三圣摄政的一切史书典籍。千年之后,世人皆以为见宗室便要下跪是天经地义之事,真是可笑,可悲。”

    赵定方若有所思道:“若是能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跪拜一人,也无不可。”

    李苍梧怔了一下,道:“赵兄言之有理,只是‘无忧’二字实在难得。赵兄可知今夜这两个怪物为何在此处?”

    赵定方道:“与我有过节的人,除了宗睿、上官雨时和楚灵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旁人。”

    “赵兄可知,得罪了这三个人,便是得罪了天下人?”李苍梧冷笑道:“荣王宗睿是皇帝之子,他的势力自不必说。楚灵舟是长生会的会首,得罪了他,便是与赤霄山中的所有高手为敌,赵兄想必不知道长生会吧。”

    自赵定方第一次在松云涧与上官雨时和楚灵舟交手之后,便隐隐觉得二人背后藏一股强大的势力,否则赤霄山上高手如云,将门之后多如牛毛,凭这两个人振臂一呼,不可能纠集如此多的上三宗弟子,更加不可能连玉枢院也出来为二人撑腰。

    赵定方道:“长生会,想必是赤霄山中将相之后所成立的宗派吧。”

    李苍梧道:“赵兄果然有所察觉。长生会中确实多为将相之后,却也不乏布衣子弟中的高手,会首楚灵舟便是布衣子弟。”

    赵定方心下了然:一个布衣子弟做长生会的会首,放眼望去,尽是将相之后,自己如何服众?楚灵舟纠集众人与赵定方等人为敌,大概是为了讨好将门之后上官雨时。

    “所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即便我与上官雨时有过节”赵定方笑道:“我与楚灵舟同为布衣子弟,他不去说和,反而纠集众人要取我性命,真是相煎何急呀。”

    “即是长生会首,便与寻常布衣子弟不同了”李苍梧道:“天下士子何止千万,投笔从戎者如过江之鲫,拿到玉豹、铜虎、玄龙三等奉君牌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布衣子弟更是屈指可数,且多数都成了将相子弟的侍卫,雄心壮志全做流水。赤霄山虽在王土之外,皇帝发给昊天演武的奉君牌却占十之三四,这便是为何赤霄九宗中集中了大批将相之后。山里山外,只要是皇恩所及之处,布衣子弟便要低人一等,例外之人少如凤毛麟角,长生会的会首便是其中之一。今年赤霄山若无克伽龙王之变,玄龙牌定归杨显、赢连横与楚灵舟三人所有。赵兄武功术法双绝,纵然胜了楚灵舟,也依然拿不到玄龙牌。”

    “楚灵舟不是将相之后,却胜似将相之后”李苍梧的口气有些揶揄:“他怎么会以为自己是与赵兄一般的布衣子弟呢。”

    赵定方道:“那到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赤霄山中既然有九宗之分,各宗都有宗主,上面还有玉枢院总领九宗,云笈天师会容许长生会暗地里自成一派么。”

    李苍梧道:“赵兄有所不知,长生会正是云笈天师一手缔造。”

    赵定方奇道:“难道是九宗宗主坐大,不尊天师法旨,天师才另立一派与之抗衡?”

    李苍梧摇头道:“长生会是云笈天师与戚国皇帝的一笔交易。”

    赵定方更加摸不着头脑:“交易?”

    “不错”李苍梧点头道:“三圣决裂后,我怀疑云笈天师受伤不轻,御天城中火宗势力很大,在宗氏的调度下,御仙山的圣僧们隐隐有取云笈天师而代之的趋势。云笈天师遂与宗氏做了一笔交易:云笈天师退居赤霄山,不理朝政。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赤霄山虽在王域之内,却不尊王法,山中事务,悉决于天师法旨。二是宗氏为赤霄山供应钱粮。除了得到执掌天下之权外,宗氏后代与宗氏宠臣之后皆可在赤霄山中修习云笈天师的剑术与雷法。”

    赵定方沉吟片刻道:“我未入长生会,学的不也是……”

    赵定方说了一半忽然打住。

    他忽然想起夜探紫极大殿时看到宗建阳等人在玉枢院的剑士指引下练剑的情形。

    那才是真正的赤霄剑术吧。

    “昊天演武,名列三甲的弟子,将相之后十之八九”李苍梧见赵定方心有所悟,笑道:“赵兄不会以为布衣子弟天赋真个不如将相之后吧。”

    赵定方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事不解,依你之言,长生会该是宗氏宠臣之后修习赤霄秘术的门派,楚灵舟是布衣子弟,如何入得此门?”

    李苍梧摇头道:“这也是云笈天师的条件之一,我在巡检司已有数年,可是个中缘由还没有头绪。”

    赵定方道:“那便不去管它,我知道得罪楚灵舟便是得罪赤霄高手便可。还有一个便是上官雨时,上官隐不过是宗睿的侍卫统领,三品将军顶天了,为何势力如此大?”

    李苍梧道:“上官隐此时的品级确实不高,不过前途不可限量。皇帝有意培植羽林卫在军中的势力,李、赢两位将军百年之后,两府将军便会从羽林卫中选出。羽林五卫,威武卫向来是宗氏统领,侍卫内城,不掌外兵;其余四卫的统兵之将中,最有可能接替李潜渊和赢纵的便是铁衣金剑!”

    赵定方略加思索道:“金剑将军莫非就是上官隐?”

    李苍梧道:“不错。军中已有流言,十年之内,上官隐便可能入主奉国将军府。上官雨时是将来正一品奉国大将军的独子,你得罪了他,不知有多少人想拿了你的脑袋去向上官小将军邀功。何况,你得罪他的地方,恰恰是拔出了上官隐的金剑。”

    赵定方笑道:“我知道两府将军是运筹帷幄的万军之将,不必上阵冲杀。不过,上官将军此时还不是奉国大将军,他连我一个未出山的赤霄弟子都打不赢,如何护卫皇子?”

    李苍梧道:“赵兄可不是一般的赤霄弟子,光是斩铁之术便是一绝。上官将军的剑,恐怕便是被赵兄以此术拔出的吧。”

    赵定方含笑不语,心中却有些落寞。

    赵定方对御气御剑之术一窍不通,在赤霄山中便低人一等,斩铁之术觉醒之后,此消彼长,纵然其他赤霄弟子的御剑术再强,赵定方也不必畏惧。如今此术已失,便如丢失了一件神兵利器,虽有无相金刚剑为补偿,心中仍难免失落。

    李苍梧不知此节,继续道:“不过,正如赵兄所言,上官将军是万军之才,弓马剑术本非其所长。上官隐所长者,乃战阵之法与防御之术。羽林卫的钢锋,是铁衣将军沈青天!”

    赵定方听到这个名字眼皮一跳,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了,洗心亭外的梨树上,赵定方听到两个少女密语,慕容菱的心上人便是羽林卫中的“铁衣沈将军”。

    赵定方忽然仰天长笑,笑罢道:“想不到我一次醉酒便有天下高手来要我的头,看来前路我不会寂寞了。”

    “赵兄豪迈,自有力敌天下的胸怀”李苍梧皱眉道:“只是世间为豪强迫害者不可计数,赵兄却只有一个。此事若换做旁人,即便不死,亦是寝食难安,生不如死,何来‘无忧’?”

    赵定方即刻道:“若说到豪强,李氏便不是豪强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夜与上官隐交手,他身旁便有李氏兄弟!”

    李苍梧被赵定方抢白亦不以为意,道:“赵兄如此说,亦在公爷意料之中。君王有兼听之耳,草民无申辩之口。为生民立命,便不得不厕身豪强之中。赵兄以为呢?”

    赵定方哼了一声,道:“哪个豪强南面称王之前没说过为生民立命?当生民以鲜血和性命为豪强铺平通往王座之路时,帝王还是帝王,草民还是草民,帝王依旧有兼听之耳,草民依旧无申辩之口!”

    “公爷想恢复三圣摄政之时的盛世,彼时即便豪强林立,戚国不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李苍梧叹了口气道:“我知赵兄心中盛世比公爷心中盛世要完美无暇,只是无暇之世不可能一蹴而就,举步维艰总好过裹足不前。”

    赵定方心知李苍梧所言有理,只是他不甘心一出山便沦为别人爪牙,于是道:“李氏如此看重我,我很感激。只是我此时身后追着长生会、上官雨时和荣王这三条尾巴,我入李府自然有两位李将军为我解此难题。只是如此一来,我便欠了李氏一个人情。我可以欠兄弟人情,却不会欠李将军的人情。”

    不等李苍梧接话,赵定方接着道:“有朝一日若赵某真个有幸与李将军并肩作战,我希望李将军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主人。”

    “李兄弟”赵定方有些歉意道:“我如此说并无贬低李将军之意,这是我心中所想,我不想欺骗自己的兄弟。”

    李苍梧摇头笑道;“赵兄多虑了。公爷在入主镇国府之前也曾指挥霖骑,他常说视兵士如手足,才能如臂指使。公爷爱才如命,并无主仆之念。”

    “如此便好。”赵定方道:“那三条尾巴我会自己设法剪去,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李苍梧见赵定方执意不肯入李氏门墙,不再劝说。又见他被人追杀却毫无忧愁之色,心中更多了几分敬意,道:“赵兄豪杰气概苍梧佩服得紧,不过,此事不可小觑。那日昊天台上,若是没有赫连荣城,兄台恐怕凶多吉少。”

    良久,赵定方才道:“那几支弩箭,是你射的。”

    李苍梧面有惭色道:“至交有难,不能拔刀相助并肩对敌,苍梧心中惭愧。”

    李苍梧此言一出,赵定方便想起武司辰在世时,四人并肩与长生会对敌的情形。

    四人身陷重围却毫无惧色,手足情谊不过如此。

    赵定方黯然道:“我命虽硬,却克挚友。当时我们四人并肩作战,此时已有一人不在人世了。”

    李苍梧闻言也是默然。

    赵定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惆怅,问道:“昊天台上围攻我那四个青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用三箭便破去他们的阵法,似乎对这四人了如指掌。”

    李苍梧道:“那四人亦是赤霄弟子,也入了长生会。当年四人本可入玉枢院做执事,不过这四人觉得山中寂寞,不如帝都繁华,出山做了皇城中的剑术教习,如今是荣王的侍卫。”

    赵定方道:“宗睿真是小气。被我们赢了一块玉牌,居然念念不忘要取我性命。”

    李苍梧正色道:“荣王野心不小,此举,该是为拉拢上官雨时和楚灵舟。”

    赵定方笑道:“如今储君已立,宗睿还在培植自己的势力,恐怕将来难免又是一场祸乱。”

    李苍梧道:“一国福祸系于一家一姓才会有此祸患,公爷正是有鉴于此,才……”

    赵定方听李苍梧又来招揽自己入镇国府,当即岔开道:“不知今夜这两个怪物,是哪一方派来的,什么来历,你可有头绪?”

    李苍梧被赵定方打断,并未重提入镇国府之事,而是答道:“缚魂宗是游窜在晴波山和止水城一代的一个左道小派。自称是炎皇后裔,以傀儡为兵器,有金木两种,成称为金妖和木妖。今夜前来刺杀赵兄的,是木妖,想来是忌惮赵兄的斩铁之术,连这无缘力士手中的大槊也是通体金刚木做成,没有一丝金铁。”

    赵定方道:“这些人为了杀我真是煞费苦心。我看这两个傀儡十分精巧,无缘力士中有人操控,多情仙子里面却全是机括绷簧,身上并无丝线牵引,居然行动自如,真是厉害,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李苍梧摇头道:“传说缚魂宗的傀儡都是依炎皇造昊天十二神将之法所造,只是无法证实。巡检司追捕这个门派数年之久,交手十数次,巡检有死有伤,缚魂宗的人或是被击杀或是自刎,却是无一被生擒。”

    “虽是邪道,倒颇有勇烈之风”赵定方道:“不过那些正派居然派邪派的人来杀我,如何彰显邪不胜正之理?”

    李苍梧道:“理是用嘴巴说的,只要拿到赵兄的人头,他们怎么说赵兄都没法反驳。”

    赵定方哈哈笑道:“有道理。你是如何知道这两个怪物在此处埋伏的?”

    李苍梧道:“我在三日前才知这两个怪物来此地杀人,当时并不确定他们是为赵兄而来。不过,此处人迹罕至,只有急于从赤霄山赶到天府原的人才会从此路经过。赤霄山遭此大变,圣上一纸手谕收了奉君牌,山中弟子多半会先行回家见过父母再定前程。最可能孤身北上的,除了赵兄,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

    赵定方道:“说起来,我欠了你好几条命了。不过,入镇国府之事,我有一言,还请李兄谅解。”

    李苍梧点点头,赵定方道:“若是李将军果真为百姓福利计,有更换日月之心,我自当鼎力相助。不过,入李将军麾下,李氏依然是一个在藩镇,一个再朝堂。若将李氏比成一个人的话,我若入李氏麾下,李氏力量壮大,但不过是一个更强壮的人。但是,倘若我另辟一途,若是将来成就功业,与李氏呼应,便如同两个人,皇帝纵然强悍,双拳难敌四手,胜算岂非更大?”

    李苍梧被赵定方说得一怔,沉吟良久道:“赵兄果然非池中之物。只是,小弟也有一言,赵兄不可不察。小弟与赵兄一样是个孤儿,只不过我有幸被公爷收养,才有今日地位。我等无根无基,若是单打独斗,何年何月才能自成一派?”

    赵定方笑道:“自成一派倒也容易。你问我如何习得无相金刚剑,我现在便告诉你。我是无相门掌门,无相金刚剑便是本门的看家本领。”

    李苍梧有些尴尬道:“小弟对赵兄知无不言,赵兄却在此处说笑。”

    赵定方正色道:“实不相瞒,我此时已无斩铁之术。”

    李苍梧惊道:“这…赵兄的话,我越来越糊涂了。斩铁之术是天生,术法高低看后天际遇,如何说没就没?”

    赵定方道:“性命亦是天生,不也是说没就没。无相金刚剑是无相门的印信,火与金相克,我接了无相门的掌门印信,得了无相金刚剑,却也失去了斩铁之术。”

    赵定方言之凿凿,李苍梧亦知秘术相生相克之理,知赵定方所言非虚,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回应。

    “得失无定”赵定方豁达道:“若不是我失了斩铁之术而得无相金刚剑,今夜我二人恐怕便要葬身此处了。只不过,我对火术一窍不通,无相金刚剑亦不能收放自如,否则也不至于累你在这木妖的槊下周旋许久,才将无相金刚剑灌注在炎涛箭上,射穿这个木妖。”

    李苍梧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递给赵定方道:“这本《明王经》记载了御仙山的火术心法,赵兄不妨参研一下,对掌控无相金刚剑应大有裨益。”

    赵定方在凌霄阁中见过许多赤霄山的术法典籍,多以符咒为主,看来犹如天书,于练功毫无裨益,便道:“经书不如兵书和史书,满纸鬼画符,我看不懂的”。

    李苍梧却道“御仙山火术与赤霄不同,经文所载心法皆是直指人心之语,莫说赤霄高才,便是寻常识字的妇孺也能读懂。”

    赵定方犹疑着接过《明王经》道:“若真如此,那岂非天下人皆是火术高得懂,未必做得到。明王经不过是一扇门,万般艰险皆在门后,能爬多高,还看个人际遇和修为,赵兄不可不察。”

    赵定方将经书小心翼翼踹到怀里,抬头一望,头顶的月光已经换做晨曦,不知不觉,一夜已过。

    “李兄弟,后会有期”赵定方看了一眼两个木妖散落一地的机括绷簧,又补了一句道:“这弓箭可否借我一用?”

    “炎涛箭是霖骑专有,私藏此物是死罪。”李苍梧摇头道:“赵兄此去天府原还有数百里,这一路的巡检不止我一人,这些弓箭对赵兄来说,是个大麻烦。”

    赵定方点点头,提枪拉来坐骑,飞身上马,对李苍梧一拱手道:“保重。”

    李苍梧亦拱手道:“保重。”

    赵定方一夹马腹,坐骑嘶鸣一声,奋蹄奔出古寺。

    待赵定方的马蹄声完全消失,一只灰隼穿过重重枝叶飞到残破的寺庙中,落在李苍梧肩上。

    李苍梧从怀中取出一管不及一尺的毛笔,拔掉黑色笔帽,露出嫣红的笔锋。李苍梧将红色的笔尖对准自己的左腕,犹豫了一下,又将笔帽套上,探入怀中,换了一管黑色狼毫,和一个寸许宽的纸卷。

    李苍梧将黑色狼毫的笔帽叼在嘴里,左手将纸卷展开。

    纸卷展开也不过寸许长,李苍梧悬腕在上面写了八个蝇头小楷:“魂引可用,木妖畏火。”

    李苍梧写罢将纸卷起,夹在指间,将毛笔放入怀中,又探手在灰隼的脚边一抹,拔下一个黄豆大小的塞子。

    那灰隼的腿上竟然绑着一个小巧的信筒,颜色与灰隼的腿一般颜色,若不细看无法察觉。

    李苍梧反手将纸卷塞入信筒,又将塞子塞好。

    李苍梧走到那个被射穿喉咙的缚魂宗门人面前,拔刀在尸体上隔了一小块肉,挑在刀尖上,送到灰隼嘴边。

    灰隼出嘴如电,几下便将那块肉吞入腹中,振翅飞走了。

    李苍梧俯身将那具尸体和两截无缘力士拖到一处,屈指对着尸体一弹,一道火光自指尖飞向尸体,傀儡和尸体登时被火焰吞没。

    3仙人指路

    《明王经》曰:“火发于心,得心法三昧者,方得火法三昧。心如火海,意如堤坝,意凝如山,心火难发。寓意于拳剑之中,是以外力破心中堤坝尔。堤坝即破,洪水决堤,狂龙出渊,故破堤之前需有长缨在手。若无无擒龙之术,勿行此法,一旦走火入魔,五内俱焚,性命休矣,切切。”

    赵定方离开那座破落的寺庙之后,一路上都在研读李苍梧赠送的那本火术典籍。

    同是秘术典籍,《明王经》比《千云真经》和《玄雷飞化经》要浅显易懂许多。

    依照《明王经》的说法,火术天赋人人生而有之,如同土中的种子,堤坝内的河水。只不过每个人品性不同,际遇不同,有些种子长成大树,细流积成汪洋,有些种子则腐烂为泥,细流最终干涸,因此世间既有火术宗师,亦有对火术一窍不通的普通人。

    《明王经》的经文只有四品“无形品”“无量品”“无相品”和“无明品”,四品不过百余字,余下大半经书都是金刚拳法与金刚剑法的图谱,虽然十分详尽,因为招式繁复,有些招式需要极强的劲气才能催动,并非人人皆可为之。

    拳法与剑法乃使火术种子破土而出之春风,赵定方读之似渴,加之他学过恕剑心法,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很快便通读《明王经》,将其中的拳法剑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

    愈是练习金刚拳法与剑法,愈是恼恨云笈天师。

    御仙山火术的境界并不比赤霄山的雷剑之法低,但是云笈天师授意玉枢院,只将本门剑术雷法传与长生会弟子,与将本门典籍刊行天下任由有心人修炼相比,胸窄量小。慕名而来的人不远千里入山问道,得到的却只是残缺不全的剑术与雷法,如武司辰这般天赋异禀,可以无师自通的,却死于斗剑,赵定方不由暗叹:赤霄山真是误人子弟之处,可怜天下之人还对赤霄山趋之若鹜,真是可怜。

    赵定方演练御仙山的剑法、拳法,发觉自己之前在许空炎处所学的武功与之暗合,愈发确定:师父许空炎与御仙山有着莫大的渊源。只是许空炎精通恕剑心法,精通别派武功术法并不奇怪,无法断定这个赤霄山玉霄宗的宗主是否本是御仙山弟子。

    想起许空炎,赵定方不禁眼中泛泪。这个玩世不恭的师父给赵定方带来许多困惑,并不像个为人师表的尊长,倒像个忘年交的朋友。这个性情古怪的朋友也如同一个从异世穿越过来的人,与此世格格不入,似乎洞察一切,又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赵定方此时孤身一人赴北方边塞,每日练习拳法剑法时,才发觉世上本有一个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可惜这个人为了自己一句话,化为火焰。

    当许空炎从征天塔顶纵身一跃时,赵定方只觉火光通天彻地,绝非凡人能为,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直到克伽龙王的灰烬漫天而来,许空炎却许久未至,赵定方才隐隐感到:那个玩世不恭的师父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赵定方有恕剑心法和无相金刚剑的印信,修习《明王经》进境极快,不出十日,便能窥得“无形品”堂奥,幻出火兽,只是终究欠些火候,幻出的火龙如同小蛇,幻出的火麒麟如同幼犬。

    无形品曰:“证无形品,火随意转,禽兽虫蛇,随心而化。”

    这一品威力不好估量,却最是有趣。

    赵定方虽然不是贪玩之辈,只是此事是他在另一个世界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东西,禁不住玩性大起,在路上四处扫荡山间飞禽走兽,以火术摹其行状,偶尔也打一只野味烤来吃吃,虽然味道稀松平常,吃起来却是心满意足。

    赵定方回想起当日在紫极大殿与摩柯迦罗交手,自己的右手击在摩柯迦罗的胸甲上,竟然能将精铁的胸甲融化,火兽虽然看上去吓人,威力与之相比却有天壤之别。李苍梧所用的忿怒金刚剑,只有火焰之形,并无种种禽兽形状,大概也是觉得《无形品》徒有其表,不屑修习吧。

    《明王经》另外三品各有所长,“无量品”曰:“高峰凌云,难称绝顶。海通幽冥,亦可丈量。唯人之心,上绝九霄,下临无地,无可限量。”炎皇击败神族所用的焚天之术便是无量品修至绝顶的境界。只是修炼此品之人必定胸怀天下,器量极大才可以。读到此品时,赵定方暗忖:似云笈天师这般小肚鸡肠精于算计,活了一千几百年,大概也参不透无量品。

    “无相品”曰:“心若君王,藏于胸府。火若权柄,贵在无相。君威无形,四海宾服。真火无相,燃遍八方。”

    这几句经文的字面意思赵定方懂得,真火无相,应该是指参透无相品之后,所用火术无火焰之形确有火焰之性,正如他在紫极大殿中拍摩柯迦罗的一掌和在破庙前射向无缘力士那一箭,虽然并无忿怒金刚剑那股迫人的火焰,摩柯迦罗的铁甲和无缘力士的木铠甲的创口上分明是被烈火焚烧的痕迹。

    可惜赵定方初窥门径,纵然有无相金刚剑印在身,却不能操控自如。

    第四品“无明品”却有几分蹊跷:“遂我心者,如沐春风。逆我意者,灰飞烟灭。”这十六个字并不似经文,倒像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刻毒的诅咒。更蹊跷的是,其余三品均有相应的拳法和剑招,唯有无明品,只有这十六个字,不要说招式,连释义都没有。

    赵定方心道:《明王经》中的四品大概是按照威力大小和难易程度分的章节,无形品最易习得,威力最低,故而被放在第一章的位置。如此说来,无明品自然是威力最大,也最为难学。

    倘若一日之内便将所有秘术武功全部纳入囊中,自然令人欢喜,赵定方却也知道习武与修文一样,需要循序渐进,捷径或许有,不过终究不是常理。也许学成前三品之后,第四品自然豁然开朗也说不定。

    赵定方痴迷于《明王经》,本应几日便可到铜瓯城,赵定方走了有一个月,距离铜瓯城还有近百里。

    铜瓯城本是一个仓库,乃兵部为天府原上的霖骑五卫运送兵甲旗帐的集散地。

    焚天之战神族败北后,天府原上的人族骑兵原本只有十几万,铜瓯只不过是个小镇,驻着千余名羽林卫看守武库。

    焚天之战百年之后,神族驱使鬼兵数次侵入天府原,人族军队负多胜少,鬼兵深入戚国腹地,举国惊恐。

    宗氏说服几大家族,连年向天府原增兵,不到三年,天府原上的人族骑兵便由十几万激增至百万之众。

    鬼兵之患日轻,氏族掌控的藩镇开始成为宗氏的眼中之刺。为了掌控藩镇,宗氏连年削减赢氏、李氏、刘氏和姬氏的兵马,又将刘氏调到南方,在每个异姓藩镇左右设置一个宗氏藩镇,以防其有异动。

    为了进一步掌控异姓藩镇,宗氏皇帝下诏:藩镇统帅有统兵之责,无调兵之权,除非军情紧急,兵马调动需有镇国将军府的使者持皇帝赐的虎符送抵藩镇。另外,藩镇的粮草、军械均有兵部统一调度。即便藩镇有异心,一旦发动叛乱,无粮草军械支援,无法久持,必被扑灭。

    为了给天府原上的百万铁骑供应粮草、军械,铜瓯由一个小镇变成天府原南方边界上的大城。

    夜间,赵定方站在一个小山坡上,望着百里之外的铜瓯城。城内灯火通明,染红的黑暗的天际。

    赤霄山中是另一番世界,那个世界已经足够凶险了。山下的世界,除了缚魂宗那两个木妖,不知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不知还有多少柄刀剑在暗中对着自己。赵定方躺在草地上,摊开四肢,望着满天星斗,喃喃道:与天下人为敌,想寂寞都难啊。

    翌日,赵定方骑马循着一条流向铜瓯城的河流前行。

    河流有一丈宽,河水清澈,细碎圆润的白色卵石铺满河滩和河床,阳光下灿若珍珠。河流两侧是浓密的树林,鸟鸣兽吼之声时时传来,更有熊虎一类的猛兽伏在河边饮水。

    河边并无路,地势平坦,铺满了浅浅青草,一些鲜艳的小花散落在青草中,赵定方策马前行,如在画中。

    饮水的猛兽偶尔抬起头来,看到草地上的一人一马,饶有兴致地盯上一会儿,又继续俯身饮水。

    赵定方心中感叹:此地如此和谐,鸟兽无争,比那凶险的人间仙境赤霄山不知祥和多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

    赵定方勒马望去,百步之外的河边伏着一只花斑豹子,豹子爪前一丈处,立着一个紫衣少女!

    乍一看去,赵定方以为是赵紫烟尾随而来。细看时,此女身上所着紫色比赵紫烟常穿的紫色群山颜色更深,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紫色火焰,虽在百尺之外,却似正在眼前熊熊燃烧。赵紫烟的衣衫与她相比,如远在天边的一抹淡淡烟霞。

    赵定方单手托起长枪,双腿紧夹马腹,一手带马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水边的一人一首听见马嘶,同时扭头看向赵定方。

    骏马奋蹄,赵定方手臂猛地探出,长枪化作一道银龙脱手飞出,正钉在那一人一豹之间。

    长枪落地之时,豹子抖了一下,低吼了一声,返身窜入树林。

    赵定方在紫衣女子面前带住马缰,拔出长枪,才见那位紫衣女子头上裹着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靠近了便有一股异香扑鼻,似花非花,令人心旷神怡。

    赵定方在马上道:“姑娘…”

    不等赵定方把话说完,紫衣女子撩开面纱,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她的皮肤润白如玉,五官精致犹如大匠呕心沥血雕塑。她犹如一块美玉,大匠定是心怀爱意落下刻刀,才能调出如此精致的五官和如此柔美的曲线。定是创世的古神有灵,见到如此美妙的雕像,不忍她是块石头,遂给了她人的精魂。

    令人惊异的是,那张绝美的脸上,双眉与双唇皆是紫色,美艳之外,别具妖娆。

    那双紫色的嘴唇轻启,道:“你叫做什么?”

    她嗓音温润,语调中却有一股愠怒。

    赵定方本想问姑娘可否受伤,别她这一问,倒也忘了。

    “我叫你姑娘,有何不妥?”赵定方定定心神道:“难道阁下是个男人?”

    紫衣女子笑道:“不是姑娘,便是男人么?”

    赵定方眉毛一挑,道:“阁下既不是姑娘,又不是男人。请恕在下驽钝,实在猜不出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紫衣女子眼波一转道:“姑娘是叫小丫头的,你觉得我春秋几何,要叫我姑娘?”

    赵定方细细打量那张精致的脸,找不到一丝岁月的痕迹。倒是那双紫色的眼眸,深沉如古井,犀利如刀锋,不似一个二八少女。

    赵定方道:“若是光下眼光锋利如刀,定是屡经世事磨砺,并非寻常少女所有。冒昧猜一句,阁下恐怕是风尘中人。年纪嘛,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紫衣女子哈哈笑道:“十成你只猜对了一两成。”

    她笑得爽朗大方,并不似大家闺秀那般笑不露齿,或是轻言檀口。

    “我确实身在风尘之中”紫衣女子道:“不过,我并不是女人。确切地说,我并不是人,你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吗?”

    赵定方道:“那阁下莫非是龙族女子?”

    紫衣女子道:“龙族人身形高大,眼底金黄,你在我身上可曾看出一点龙族的影子?”

    赵定方犹豫着道:“阁下,总不能是神族女子吧。”

    紫衣女子笑道:“这次你猜对了。神族与日月同寿,我在这世上活了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你这小鬼该叫我婆婆,你叫我做姑娘,我怎么会高兴?”

    赵定方道:“人族与神族不同戴天,此处是人族领地,阁下何以自安?”

    “你这小鬼头就是不肯信我是神族”紫衣女子笑道:“人神不共戴天确实不假,人族自然不能在神族领地容身,神域之内连一丝人族的痕迹都不能存在。反之则不然,碧水琉璃的衣服、罡玉的器物,你看这偌大的戚国有多少神族的东西?人族若是喜欢一个物事,纵然它有千般错处,人族总是能找出一万个理由纵容。自欺欺人这种脾性,原本就只有人族才有。我生得这样美,人族怎么舍得当我是敌人,他们当我是极美的女子。”

    赵定方微微点头道:“荒山野岭,得遇神女,真是三生有幸,失礼,再会。”

    赵定方说罢便要策马离开。

    “小鬼!”紫衣女子喝住赵定方道:“你不想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么?”

    赵定方道:“你若真是神女,该感谢我救命之恩的,是那头豹子。”

    紫衣女子嘴角微微翘起,如一只看到鱼儿的猫:“那我若不是神女,而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弱女子,你如何人心留我一人在此处?”

    赵定方笑道:“你若不是神族女子,也绝非寻常人族女子。此处荒山野岭,最近的铜瓯城离这里也有一百里。你若是一个弱女子,如何孤身一人走了一百多里,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

    “还有”赵定方长枪的枪尖指着紫衣女子的衣服道:“你衣着如此整洁,一尘不染,气定神闲,倒像是在此处等待。在下最近晦气得很,等待我的人都想要我项上人头。若姑娘等在此处也是为了我的人头,恐怕你我之间必有一场厮杀。”

    “我手中有长枪利剑,却不忍对妇孺动手”赵定方盯着紫衣女子的眼睛道:“姑娘的皮囊得天地钟秀,可称美景,若是被我毁去,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我既不想被姑娘割头,也不想割掉姑娘的头”赵定方叹气道:“所以不如离去。”

    “哈哈哈哈”紫衣女子笑得弯下腰去,良久才直起腰道:“你这小鬼讲话真是有趣。就算我本来是想割你的头,现在我也想留他几日,跟你的嘴巴聊聊天。”

    “我对割你的脑袋并没有兴趣。看你孤身一人从南方来,想必是赤霄弟子”紫衣女子正色道:“赤霄剑术雷法天下无双,赤霄弟子豪杰众多。艺高人胆大,若我真是神族女子,你可有胆量与我结伴而行?”

    “我喜欢交朋友”赵定方道:“是神是鬼都无妨,人族未必比神鬼更可交。不过,我对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十分困惑。此惑不解,在下恐怕没办法与姑娘同行。”

    紫衣女子美目一转,道:“你不就是想打听我的底细?你可听过玉尘楼?”

    赵定方道:“锦官城玉尘楼?”

    紫衣女子含笑不语。

    赵定方曾听武司辰讲过锦官城玉尘楼,乃天下烟花之地的王城,传说先有锦官玉尘楼,后有御天玉尘街。御天一条街不如锦官一栋楼,说得便是玉尘街与玉尘楼。玉尘楼主玉尘夫人是一位不老的美女,据说活得比云笈天师还要久。

    武司辰本人也未见过玉尘夫人,她如何美艳,如何长生不老都是传说而已。

    如今紫衣女子站在赵定方面前,以她的美貌,足够自称玉尘夫人。

    “我玉尘楼乃烟花之地的王都”紫衣女子仰首道:“我便是花中的君王。”

    赵定方道:“夫人在玉尘楼中君王当得好好的,为何来此间?”

    “应一个朋友之约”玉尘夫人道:“我这位朋友面子极大,我答应他去昭王帐下为他的客人弹奏一曲。”

    赵定方摇头道:“夫人的话越来越奇怪了。夫人若是昭王的客人,为何没有昭王的兵马侍卫?夫人如此尊贵,昭王却任夫人只身北上,岂非太失礼了?”

    “小鬼,你的耳朵聋了么”玉尘夫人道:“若是昭王请我,我还不去呢。便是皇帝老儿来请我,我也未必去。我去是赴友人之约。只身前来也是我的主意,我想如何走,便如何走,哪个敢来安排?”

    玉尘夫人语声不大,确有一股君临天下的威势,确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夫人也是有趣的人,面子又这般大”赵定方道:“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玉尘夫人咯咯笑道:“就凭你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也敢来与我交朋友?我不过是看你有趣,想与你同行一段路,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你想得倒美,要与我做朋友。”

    “请恕我冒昧”赵定方施礼道:“一路同行也无妨。只是,夫人即是神女,必有凭虚御风之能,我的坐骑只是凡马,怕是赶不上夫人。”

    玉尘莞尔道:“那我迁就你好了。”

    赵定方眼前紫云一闪,接着耳畔传来一阵香风,玉尘夫人已经坐到赵定方的身后。

    赵定方刚想回头,却被玉尘夫人用两根手指在后脑一弹:“要走便走,会什么头?”

    赵定方笑道:“夫人虽是神女,对男人的防范似乎比人族女子还紧。”

    “你虽然年纪不大,终究是个男人”玉尘夫人亦笑道:“而且,你一张口,我便看到你一肚子的坏水。”

    4争锋客栈

    一匹黑色的骏马奔驰在通往铜瓯城的官道上,策马奔驰的是一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身后端坐着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

    骏马脚力极快,少年的御马之术又极为精纯,那马跑起来迅疾如风。

    骏马驰过,被骏马甩在身后的行人纷纷伸长了脖子站在骏马卷起的烟尘中,深吸一口气,陶醉无比,仿佛那少年和马是一阵裹着花香的春风。

    少年满脸风尘之色,显然是赶了好长一段路,他身形高大,面目介乎清秀与粗犷之间,虽然稚气未脱又略有倦色,双眼却难掩超越年龄的锐利与练达。

    少年轻声叹道:春风拂面,佳人在侧。

    公子仗剑,快马轻裘。

    人生乐事,不过如此。

    少年的语声极轻,被骏马带起的风一吹,几乎消失不见,仍然被少年身后的紫衣女子听见。

    “夏日何来春风?”紫衣女子道:“我说你是一肚子坏水,你倒实在,这么快你便露了本相。可惜,你道行太浅,居然以春风喻我,连那些昏聩的腐儒境界都比你高。”

    白衣少年正是自赤霄山北上投军的赵定方,而他身后坐着的紫衣女子,便是自称神族的玉尘夫人。

    赵定方本以为坐骑迅疾如风,自己的语声又极轻,玉尘夫人定然听不见,于是随口胡诌一句。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又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骏马与佳人对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春风春雨之若百花百草,不必拥有,即便浅尝辄止,也会让男人无比雀跃。

    赵定方虽然从一个世界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但正如玉尘夫人所言,他依然是个男人。

    当玉尘夫人跃坐在他的身后时,香风扑鼻,赵定方不免心中一动。

    前一刻杀机四伏,后一刻佳人在侧。

    这世界如此残酷而美丽,地狱天堂变幻只在翻手之间!

    只可惜美景不常在,也非常人所能享用,这位神秘的玉尘夫人性情虽诡秘中带着野趣,却非山间野花,任谁都可以采撷,她是昭王的座上宾。虽然她说自己并非看着昭王的面子,但昭王能让她那位面子极大的朋友请动她出马,这件事恐怕非常人所能为。

    赵定方见玉尘夫人听见了自己的话,索性让坐骑碎步慢行,放开声音道:“夫人容貌绝美,并非人族女子所能比拟,不过我所说春风并非为讨好夫人。”

    玉尘夫人笑道:“我且听你说完。”

    赵定方道:“我携夫人一路狂奔,带起的香风让路上多少行人驻足,催生多少情愫?简直与春风催开百花无异。只是春风如花,入夏便凋,夫人却是与天地同寿的神女,这股春风绵绵无止歇,与此等春风相伴,纵马奔驰,难道不是人生乐事么?”

    玉尘夫人道:“这句话说得不错,我便赏脸多与你行几里路。”

    二人说话间已经进了铜瓯城。

    铜瓯城并无城墙,楼阁屋舍密布在大平原上,街道宽敞平坦,不是驰过一队队衣甲鲜明的骑兵,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一股钢铁的气息。

    “到得此处方知铜瓯之称名下无虚”玉尘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道:“扑在脸上的风都有一股铁锈味。”

    赵定方皱眉道:“夫人难道对铁锈味情有独钟么?还是这铁锈味中有寻常人闻不到的妙处,只有夫人这种神人才能体会?”

    “铁锈味自然不如花香味”玉尘夫人道:“不过,你若是朵香气冠绝百花的名花,还会在乎杂花的香气么。铁锈味虽然并不甘甜,却是凛然有英雄气,对我来说,新奇得紧哪。”

    赵定方打了个哈哈道:“夫人若是神族,少说也有千八百岁,若是这千八百年一直在锦官城的玉尘楼里顾镜自怜,闻着自己的香味,难道不枯燥么。”

    “顾镜自怜?哈哈哈,那是人族女子才会有的忸怩情态”玉尘夫人道:“我又没说我便是那多香气冠绝百花的名花,你又猜错了。”

    赵定方虔诚道:“那敢问夫人是哪种花?”

    玉尘夫人虽然以紫纱遮面,却是香气难掩。赵定方的坐骑在街上缓步而行,过往的骑兵和行人纷纷向他瞩目。

    “红颜娇弱,你看我像是娇弱的人族女子吗?”玉尘夫人对一路上各色男人的倾慕眼光视若无睹,悠然道:“我不是花,而是种花之神。”

    “玉尘楼是风尘之所”赵定方直言不讳:“依我看夫人叫葬花之神更贴切些。”

    赵定方话音刚落,腰间忽地一疼。

    玉尘夫人在赵定方的腰间掐了一把,赵定方吃痛,脸上不做色,手上一带,把坐骑停住了。

    “是花便会凋零,到我的花圃里,在凋零之前会比别的花更鲜活艳丽,何乐而不为呢?”玉尘夫人道:“你到我的玉尘楼看上一眼,自然明白。我不与你费口舌。前面百步之外有座酒楼,他家的酒不错,我跟你讲的口干舌燥,还不带我去润润喉咙?”

    赵定方边轻夹马腹催动坐骑,边道:“夫人过来过此地。”

    玉尘夫人却道:“你又乱猜了,我何时说过我来过此处?我只不过是爱喝酒,恰好鼻子又很灵敏罢了。”

    “爱酒之人怎会错过佳酿”赵定方道:“夫人爱喝酒,此地又有佳酿,为何今日才来此处?”

    “天下何其大,佳酿何其多。光是锦官城一城的美酒,便够我喝上几百年。”玉尘夫人道:“还有,你以为天下是你家么,想去哪里便去得?夫人我虽是神族,却不敢妄称纵横天下。北地,我来是来过,却是几百年前的事啦。”

    玉尘夫人的嗓音虽然清脆如少女,

    赵定方本想问她为何几百年都不能踏足北地,偏偏今日便可以,那坐骑居然在酒楼前停下了。

    自赵定方来到此世,这匹黑马便不离赵定方左右。

    在赤霄山时,赵定方常与赢连横、武司辰、李苍梧三人到乘风居喝酒,带得这匹马也成为马中的品酒高手,走到玉尘夫人中意的那家酒楼前,不等赵定方示意便停下脚步。

    街上传来一阵惊呼,赵定方觉得头顶乌云笼罩,紧接着才是香气涤荡。

    赵定方抬头看时,一抹紫色的影子已经跃在半空。

    此时酒楼二楼内传来一声闷响,一团黑影破窗而出,那抹紫色的影子轻轻在那团黑影上一点,借力一跃便从酒楼二楼的窗子闪进去了。

    而那团黑色的影子被玉尘夫人踩了一脚,石头也似地坠在地上,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酒楼的幌子被玉尘夫人带起的香风扰动还在飘荡,上面四个墨漓的行书:“争锋客栈”。

    那汉子虽是破窗而出,身形并无败象,只是被玉尘夫人这一脚踩在肩上,落地的样子很是狼狈。

    黑衣汉子打着赤膊,虽然赤手空拳,双臂之上筋肉如铁,双拳大如酒坛,与铁锤无异。此人落地虽然狼狈,脸上居然毫无惭色,起身拍拍尘土,朗声笑道:“这小娘子真是有趣。”

    黑衣汉子屈膝跃回酒楼二层,双脚未曾离地,被玉尘夫人踩过的肩膀又是一沉,扭头看时银光耀眼,是一截精钢枪头,枪身都被麻木包裹,枪杆握在一个白衣骑马的少年手中。

    赵定方在马上道:“我看这位大侠丰神俊朗,连跌跤都跌得比别人拓落潇洒,若是跟一个女流之辈过不去,岂不有失大侠风范?”

    赵定方一说完,周围便响起了一阵叫好声,街道两面的店铺不但并未因有人持械斗殴关门闪避,店主居然跟顾客一道伸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看。

    赵定方心道:此地果然民风剽悍,这些人全是一幅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

    “少侠想英雄救美,可惜找错了对手”黑衣汉子挺直腰板,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赵定方道:“在下霖骑一卫枭骑营六品都尉尉迟晃,我是将军,不是侠客。死在我手上的侠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想做第八百零一个么?”

    “枭骑营”三个字仿佛有一种魔力,尉迟晃一讲出这三个字,周围登时安静下来,人群也呼地向后退去,二人之间的空地赫然宽了一圈。

    赵定方笑道:“在下赵定方,既无功名,也非侠客,却有一颗爱美之心,将军若是执意要辣手摧花,小弟只好舍命奉陪了。”

    尉迟晃瞪着一双大眼盯了赵定方好一会,并未动手,而是哈哈大笑道:“好一颗爱美之心。我尉迟晃生平最喜坦率之人,你与我打架是为了女人,而不是为了劳什子侠义,看来说得是实话,那我便不跟你打架了。你收了枪,我要回去与那腐儒的狗腿再打过。”

    赵定方忖道:想来那腐儒的侍卫便是与他交手之人。昭王麾下的霖骑一卫号称戚国第一强兵,枭骑营大概是强中之强,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令听者噤声。一个侍卫居然敢出手打一个六品的都尉,来头不小。

    赵定方收了长枪,拱手道:“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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