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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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不好。”

    时鹤春在写的……是朝堂秘辛、是隐私勾结,是数不清能掉脑袋的勾当,无数条暗线,尽头全牵扯着本朝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亲手写下来的东西,每一条都能索时鹤春自己的命,都能让时鹤春万劫不复,在史册上恶名昭彰。

    时鹤春并没听见他的话。

    一沾枕头,病骨支离的奸佞就力竭昏睡过去。

    秦照尘替他将被子掩好,吹熄了灯,起身离开,去忙那些“数不清的事”。

    他的身体和魂魄在这一夜分成两个。

    大理寺卿没有睡意,也

    没有睡觉的工夫,离开时鹤春的卧房,就回去继续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诸事。

    属于时鹤春的秦照尘……还留在那个房间里,留在时鹤春的榻边,求他别写了。

    别写了,一个字都别写了,写过的也烧掉。

    趁他一个字都没看。

    这话大理寺卿说不出,灾民靠朝堂赈济,朝堂靠大理寺整肃,世道层层叠叠压下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法号“照尘”的小和尚,跪在时小施主身边,怕得发抖也疼得发抖,哀求时鹤春别写了,什么都别再管,回去当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鹤。

    照尘小和尚每次攥着笤帚,抬头看桃树上的人,都这么想。

    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清白干净得像是只鹤,时鹤春就是该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该自在该逍遥的。

    一只鹤就该这么活,不该被掰断翅膀和腿,弄得浑身是伤,再拽进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头。

    时鹤春的母亲过世的时候,秦照尘找他找疯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当初那个寺庙,才从早已荒败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软脚软的佞臣抱起来

    这个奸佞居然还委屈,还理直气壮地不满意,怪他来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动?”

    “我知道,怪我笨。”他把人背起来,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往家走,“别伤心了。”

    时鹤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兴,低声反驳:“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

    “母亲都说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伤心什么。”

    时鹤春趴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亲说她不认得我,她儿子不是这样的……她儿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画凌烟,上甘泉,曾许人间第一流。”

    不是一个手脚都不听使唤的废人,不是一个只能不择手段往上爬,叫人戳着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过痛苦和压抑的绝望折磨了一生……在离世之前,长公主不肯再承认那场噩梦。

    长公主坚信,他的儿子和鹤家几百余口人一样,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没再受后面的折磨。

    那噩梦太长太苦了,长公主不忍心他的儿子受那样残酷的折磨。

    于是这些折磨造就的时鹤春,就也一起没了娘亲,变成孤零零的小白鹤,奄奄一息趴在照尘小师父背上。

    “放了我吧。”时鹤春对秦照尘说,“我都死了。”

    秦照尘训他:“说什么胡话。”

    时鹤春继续说胡话:“你就放了我吧,红尘难熬,我活得不高兴。秦大人,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天上。”

    秦大人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发誓绝不准这奸佞再这么喝酒,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不行……”

    ……不行。

    他不放,他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刚正不阿、端方尽忠的大理寺卿是个自私透顶的人,死死拖着他的小仙鹤。

    他拖着时鹤春,把时鹤春拖在红尘里,拖到无可转圜的最后一刻,拖到一切都来不及。

    ……

    有些路,要彻底走上去才知道,究竟有多煎熬。

    秦照尘把俸禄全攒下来。

    他知道他的俸禄不够,全加起来也没多少,还不够给时鹤春买点心。

    可他还是攒着,心里想要送时鹤春去江南。

    这俸禄是寒酸,但省着些花也能做路费,到时他再想办法借些……或者再变卖些东西。

    他把三魂七魄剖成两个活,站在大理寺,看倦鸟归巢,白鹤掠过山峦。

    他忍不住去找,他想那里应当会有时鹤春,他想知道哪只鹤是时鹤春,时鹤春要回哪座山。

    找不见,他也只能这么站一阵,就要回去做他的大理寺卿。

    白日里,大理寺卿用时鹤春写给他的那些东西,半点不留情地向朝中下手——执法秉公、铁面无私,午门前杀不完的除恶务尽。

    作为秦照尘的他,又夜夜翻阅律法,条条剖开,只想找到个能撕出的口子,将时鹤春流放,送去个能过安稳日子的好地方。

    这样的煎熬很快就把人熬垮,大理寺卿病倒在衙门里,高烧不退,第三碗硬灌下去的药也被吐出来,终于换了个新的郎中。

    他端着药碗,胸口吃力起伏,看清眼前的人影,就错愕睁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也不想打扮成郎中——谁叫大理寺卿快病死了,他这个奸佞头子如今又彻底恶名昭著,叫人喊打喊杀。

    冒名顶替的郎中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秦大人:“我看看,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事。”秦照尘低声说,“你怎么出来……你身子好些了?”

    “没好,命在旦夕,剩下一口气来看看你。”

    时鹤春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脑袋,烫得甩了甩手:“秦大人想给我殉葬?”

    这话本是开玩笑,却又叫秦照尘气息凝滞,说不出话。

    时鹤春也觉得这玩笑开得不很妥当,替他顺了顺后背,将板正的公服解开:“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秦照尘没办法不当真。

    案子查到这一步,再查下去,要斩的就是时鹤春了。

    他没办法再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这么病着……他宁可这么病着。

    他浑浑噩噩躺着,隔了一会儿,发顶慢慢覆上些力道。

    时鹤春的手在揉他的头。

    这动作只在他们小时候……只那时候,时鹤春对庙里的照尘小师父做。

    小时候的时鹤春,摸着小师父光溜溜的脑袋,对即将还俗的照尘小师父说,自己要带母亲出趟远门。

    或许一年半载再回来,或许不回来。

    离开寺庙回府的马车上,秦照尘听说山里着了场火,一大片林木烧焦了……听说可能死了人。

    可能死了人,也可能没有,说不清。

    秦照尘不知道这跟时鹤春有没有关系。他想去山里看,可他并不清楚那座山在哪,他想去找时鹤春,可时鹤春并没说去什么地

    方。

    他不能问任何人,时鹤春的存在只有他和那棵桃树、那把笤帚知道。

    他也不能和任何人讲,连庙里的师父也不能说……秦照尘不信庙里的师父,师父说那山里罪孽深重。

    没有罪孽深重,那山里是一只无人知晓的小鹤,衔着春色飞出来玩。

    秦照尘被马车带走,一路都在看连绵的山,想知道哪一座里有一个时鹤春。

    这件似真似假的传闻,让少言寡语的秦王世子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梦见时鹤春在火里,叫他照尘小师父。

    梦见他使劲浑身解数……救不了时鹤春。

    ……

    但这噩梦不久,不久,时鹤春就回来了。

    神秘兮兮,一支金黄的桂花探进窗户,接着就钻进来一个人影:“照尘小师父?()”

    他从梦魇中惊醒,看见活着的时鹤春,一把将人用力拖住:你去什么地方了?还走吗,能不能留下来??[(()”

    “不走了,我现在是良家子,就住你家后街。”

    回来的人不急着走,反握住他发着抖的手,笑吟吟回答:“以后你就能跟人说,你认识时鹤春了。”

    时鹤春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很不见外地盘着腿,坐在他的暖榻上:“快,让我摸摸脑袋。”

    小师父的脑瓜不锃光瓦亮了,秦王世子重新蓄了发,已经还俗。

    时鹤春倒是不在乎这些,尽情摸了一会儿,一头倒在他的榻上,舒舒服服伸直双腿:“你这床榻舒服。”

    他被挤得险些掉下去,不敢乱动,看了一会儿逍遥躺着的人,把棉被替时鹤春小心盖上:“天凉了……你穿多些。”

    八月桂花开,京城的秋短冬长,夜里已经下霜了。

    时鹤春本来就单薄,这次回来连衣服都打晃,借着熹微月色,秦照尘看见他领口掩着新鲜伤痕。

    时鹤春身上的伤没断过,是他母亲下的手,没个深浅轻重……照尘小师父慢慢习惯了替他上药,有极少的时候,枕着胳膊的时鹤春会轻声念叨,倘见玉皇先跪奏。

    这是句临死前的绝命词,不是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学堂里不教,是他们偷跑出去听戏,在戏班子练嗓的时候听见的。

    千金良药何须购,一笑凌云便返真,倘见玉皇先跪奏……

    那时候的秦照尘听不懂,后来听懂了,又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秦照尘想不通的是这世道。

    这世道为什么逼着他杀时鹤春。

    秦照尘是这世上最不想时鹤春死的人。

    这些念头时鹤春不知道。

    时鹤春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总是仿佛很逍遥地哼小曲,以为他听不出那是什么调子。

    他知道那调子,戏班子把前人的词谱成曲,西皮流水,婉转断人肠。

    时鹤春慢悠悠地含混着唱,倘见玉皇先跪奏。

    跪奏,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

    ()    …

    “照尘。”时鹤春叫他。

    这声音把他惊醒(),秦照尘在那双黑眼睛里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狼狈透顶,像个断了筋骨的废人。

    时鹤春认真地看着他,这样的认真叫他的小仙鹤露出些少年气,仿佛一十年倏忽一梦,他们还在桃树上。

    “别这样。”时鹤春说,“你这样,我不放心死了。”

    他这么说了一句,看了秦照尘一会儿,发现的确没法放心,就有些惆怅地轻叹了口气。

    恶名昭著的奸佞抬手,将大理寺卿揽到肩头,轻声说:“你去请把尚方宝剑……做钦差吧,下去放粮。”

    秦照尘脊背颤了下,扯住他的袖子,抬起头。

    “我跟你下去。”时鹤春知道他想问什么,时鹤春知道照尘小师父想放了他,可断了翅膀的鹤飞不动的。

    只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说了。

    这世道磋磨人,磋磨死一个就足够,不能再赔上一个。

    他还得再陪秦照尘走一段……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漂漂亮亮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奸佞,有点向往地琢磨了一会儿,那该是多舒服的死法。

    可惜。

    谁叫大理寺卿不肯放他走。

    他不想让秦照尘也被磋磨废掉……秦照尘想要个好世道,他也想要,可别想叫他承认。

    哪有奸佞想要个好世道的。

    大理寺卿活该背这一锅。

    “我陪你走一段。”

    时鹤春说:“我陪你去滚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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